2015年11月19日

為弱者代言的危險-對浦澤直樹的《怪物》的一個段落的引申



在浦澤直樹的《怪物》中,讓約翰成為怪物最重要的事件,或許是「玫瑰屋」的慘劇,玫瑰屋中的恐怖景象留下的創傷,讓怪物開始長大。

但實際上真正經歷玫瑰屋的慘劇的人,是約翰的雙胞胎妹妹安娜(妮娜),約翰並沒有經歷慘劇,但他經由安娜的描述,承受了慘劇的創傷。

而諷刺的是,安娜經由描述自己的經歷,多少放下或超越了慘劇的創傷,而之後的妮娜,則是《怪物》之中最平衡而完整的人格典範。但反而並非當事人的約翰,將安娜的創傷當成自己的創傷,最後成為故事中的怪物。

這一個故事有很多其他的詮釋空間,不過或許在這裡可以著重在一個面向上,並作一些引申,這個面向就是代言人與受害者之間的關係,以及為社會中的受害者、弱勢代言的一種危險。

這種危險來自於這樣一的個基本狀況:當事人有權利,而也往往有能力至少在足夠的支援下,一定程度下超越或至少處理自身的不幸與創傷;但作為將他人的痛苦當成自己的痛苦的代言人們,他們一方面往往接觸了他所要代言的群體中最不幸的那些人的痛苦,但即便這也使得他們痛苦,卻由於這不是「他們」的痛苦,使得他們沒有權利去超越這樣的不幸與創傷。

這個情況的一個比較正面的影響是,為弱者代言的運動者以對外在世界的影響,來化解自己內心中,來自於他人經驗的痛苦。這種活動也給予運動者力量。但問題在於,不管是由於運動的受挫,或是運動成果初步達成之後目標的迷失,而失去繼續化解痛苦的方式時,世界在這個狀況下,漸漸不再是切事改革的地方,而變成了發洩痛苦的對象。結果就是,代言人與運動者有一種漸漸變成怪物的危險。而許多當事人可以不計較的小事,在這些運動者中就變成了大事,而許多本來有共識的人們,就會因為各種其實當事人群體之間多少有歧異的地方,變成互相攻擊的人們。而當世界不再是一個合作與切事的行動的地方,而成為一個純潔的人們淨化痛苦的祭壇時,任何小小的「不潔」(這往往會被包裝成「不正確」、「反動」等等說法),就會變成天大的罪惡。

最後可怕的地方在於,由於弱勢群體是異質的,雖然基於共同的處境,會有一些基本的共識,但還是有許多差異的。而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那種機緣與能力克服自己內在的痛苦。這種異質性,配合那些往往由內化他人的痛苦得到力量的運動者,有形成一種非常不健康的動態情境的傾向。運動者會和那些最無法超克自己的痛苦的人站在一起,而要求所有其他的人改變,乃至於就算是同一個弱勢群體中的人,只要稍稍不合運動者的要求,就變成了「叛徒」,因為「當有人比你更更慘時,你居然還為外在邪惡的世界說話?」而最後的結果就是運動的極端化,而反而是運動者界定了被代言的弱勢,而整個群體就耽溺與受害與痛苦的體驗之中,運動則愈來愈象徵化、符號化,要求世界上的純潔,因為任何的不潔都是傷害。當運動反蝕許多原本應該代言的弱勢,開始要求弱勢團體的內部的同質性時,這就是成為怪物的一個徵兆。

當然,絕大多數的運動者都不會淪落為怪物,但社會弱勢的痛苦也確實留下了許多傷痕(即便是非常明智的人,有時也往往顯得憤世嫉俗)。內在沒有力量,或是沒有方法自己處理「他人的」痛苦的話,為弱者代言的過程,很可能反而會腐化一個人(雖然這個人想要「淨化」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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