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

動畫的特性與可能性

前言

「為什麼要看動畫?」這或許是每一個動畫迷或多或少都會碰到的問題,雖然一般人通常可以用簡單地「個人喜好」帶過,畢竟這是一個審美私人化的時代,因此通常不會被繼續追問下去,不過至少在臺灣(而我相信世界上許多地方都是如此),動畫被視為一種較低等的表現形式,我則不只一次被長輩指責「年紀這麼大了還在看卡通」。並在社會的成見之外,動畫這種表現形式本身也面對著質疑,尢其是電影藝術不管在商業上或是嚴肅的審美上都得到了相當的成果時,動畫同樣作為綜合影像、聲音,並有時間特性的表現形式,很難不被認為是劣於電影的。動畫必須要能為自身的成就,或至少是自身的「可能性」辯護。

繪畫與攝影

同樣是影像作品,同樣有配樂,同樣有人聲,同樣在說故事,並且同樣地須要控制時間的流動,甚至同樣地有分鏡的問題,動畫作品和一般影像作品的差別可能只在於動畫作品的畫面大都是繪製而成的,不過近二十年來在特效發達的影響之下,電影畫面可能大多也是畫的,兩者的差別最後可能只在於電影試圖在視覺效果上與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感官體驗一致(所以就算是特效也講求「逼真」),而動畫則原則上與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感官體驗存在著距離。

我們或許可以從繪畫和攝影的不同出發,繪畫特殊的在於,繪畫有筆觸,並且繪畫在構成圖案的過程中涉及對圖像的解析與重組,許多抽象畫則以某種不同於視覺直觀的原則重新解析眼前的圖像[1],相較於此,攝影不涉及對於圖像的「解析」,而是對於瞬間景像的整體掌握。繪畫的過程是一筆一筆地將圖像的整體建立起來,而攝影的過程,由於光在瞬間就通過鏡頭,一開始所建立的圖像,就是一個整體,圖像的顯現以及之後的加工,是整體的處理而不是由各別的筆觸建立而成的。[2]

由於繪畫的過程中,即便是描繪特定的對象,也必須將圖案分解,而藉由工具或點或線或面的構成畫面,這種特性使得繪畫中不只涉及人們如何「感受」世界,而更涉及人如何「理解」他看到的世界,傳統繪畫多少是對畫面「有意義」地重構,從而在這個意義上,繪畫比攝影來得更接近各種理念(eidos)。從而繪畫由原初對景物的描繪之外,還能夠「畫出」想像中的東西,沒看過耶穌的人也可以畫耶穌,而甚至在畫面中可以將主角畫得比較大,配角畫得比較小,而我們在現實中看不到這樣的景像,相反地,攝影師不管如何,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他必須「在場」,但畫家可以不在場仍舊建立起各種景像,這種「不在場性」,是圖像、符號與文字共同享有的。

融合符號的畫面

而在漫畫,特別是日本漫畫發展的過程中,特別將線條的象徵意義突顯出來,這在手塚治虫的漫畫中特別清楚,手塚將他自己筆下的幾種人物形象當成某些角色來運用,從而一張臉可以出現在不同的故事中,扮演具類似意義的角色,代表奸險的臉、代表天真的臉、老成的臉、少年的臉,而手塚在不同故事中的運用中,這些臉已經不是單純的圖案,而甚至是某種「符號」(symbol)[3],而藉由符號,我們可以直接在他的角色上看到「意義」。

這個特色在漫畫中有許多不同的運用,從而漫畫以及動畫中的角色設定,也就不只是設計一個人的長相,而是設計一種新的符號,而令人回味並有深度的人物設計,並不會是原初手塚式的那種非常直接的符號作用,但仍然保持了符號的特性,而成為了一種曖昧的、意義待發掘的符號。另外,在大眾化的角色上,則是將社會中「性感」、「英俊」、「酷」等符號要素純化,可以說,一方面符號的運用上,有脫離手塚過度單純的符號性格的潛力,但另一方面,也有簡單的純化符號增加剌激以及普及性的路線。

除了在人物之外,人類世界的各種事物都能夠以符號化的方式在動漫中表現,動漫和傳統美術比較不同的地方,就是符號要素的廣泛運用,傳統美術分解視覺時雖然有各種嘗試,但不會直接地利用符號創造形象,因此就算是畫人像,也需要符合對解剖學的理解,因為如此才能夠正確地折解人類形象上各部位具有的關係,甚至是抽象畫,所涉及的也經常是圖像的拆解與有一定原則的重組,而基本上還是就圖像而圖像的;然而漫畫技法與漫畫的人物造型中,則經常以符號要素直接構成圖像,例如大眼睛,搭配簡單的象徵女體的線條,再加上特定文化意義下的裝扮,就能產生一個普遍被認為「可愛」的女性角色,並且可以簡單的從天使到惡魔,上班OL到女學生,符號拼貼產生了大量生產的可能性,從而也就成了巨大的商機。

商機不僅於此,而效果也不僅於此,由於符號要素簡化了畫面,突破了對於形象之間關係的理解,拼貼的可能性不僅止於服裝,迪士尼中一堆像人一樣的老鼠、鴨子與狗,也是由於將人的符號與動物的符號拼貼起來,另一方面甚至將鴨子變成了軍人,拍起軍教片或是戰爭宣傳也無不可(唐老鴨可真的扮過納粹,作為美國二戰時的宣傳品)[4],符號交融的能力使得許多本來只能用文字敘述的東西,都能在動漫中表現出來,簡單的像是:一隻裝扮像是三零年代黑森林獵手的鴨子;而模糊的像是:不知怎的,他的身影似乎不斷地向我道別。模糊的描述仍然能夠轉換為符號,從而將符號拼貼入對某特定人物的外形,從而我們就能在該人物身上看到「離別」,這使得單純就角色的外形,動畫就能夠精緻地表現出這個角色的本質,精緻的動畫是一個彷彿能在專注的凝視中看見諸事物之本質的世界,因此這是比現實更加純淨的世界。

不過動畫這種特質一方面也是限制,由於動畫中的萬物都是經由簡化以揉合符號所產生的,畫面的意義也就受限於設計與創造的能力,而有時再多的設計與創造所能產生的意義,還是比不上一張好演員的臉龐,而有時多純粹的感官剌激,還是比不上真人演出的「身歷其境」,從而不管在嚴肅的作品,或是大眾商業化產品中,真人還是有極大的競爭力的,好演員的臉龐甚至不需要表情就充滿意義,這使得動畫無法在意義的量上與電視、電影對抗,動畫的優勢在於意義的純粹,真面可能承載了無數的意義,但真人的外貌很難在任何一個地方都符合某種象徵,必竟人不是為一種象徵而生的,不過動畫的人物可以為了一種象徵而生,動畫可以做出極為純粹的人物。

配音與配樂

現在可以討論一下聲音的問題,這又可以分為配樂和音效兩者,音效上主要在配音上,尢其是動畫存在著專業配音員這點,與電視電影相當不同,專業配音員的聲音並不是日常對話中所會出現的,但許多動畫人物只能用這種日常對話中不會出現的聲音才能表現,之所以不會出現這種聲音,是因為電影中不會出現這樣的人物,電影中的人物不能和我們的經驗相差太遠,再離譜至少臉總不是用畫的,而正是動畫走出了用符號與象徵構成人物這一步後,動畫人物比電影、電視劇中的人物來得更純淨,而配合這種過於純粹的形象,自然也只能用比口語更純粹的聲音了,而配音員的技藝也在於如何跨越正常的說話方式,而表現出純淨人物的特殊聲音。

另外的一個特色,則是與戲劇共享的,不過有程度上的不同,大多數影像作品中的對話都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對話,日常生活中的對話經常不經大腦、前言不對後語,並且人經常不小心唸錯臺詞、叫錯名字,說一句話常常會不斷地修正,但從戲劇發展出來的影像作品之中,角色之間的對話基本上不會出錯,並且每一句對白都經過設計,從而戲劇中所使用的語言較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語言更為精緻。

動畫中使用的語言基本上和戲劇類似,只是能夠更進一步地脫離日常對話,戲劇中的對白必須符合對話時的脈絡才「自然」,但動畫沒有這種自然的問題,動畫中的對話經常能夠逸脫於對話的脈絡,這種差別並不算顯著,不過看過《機動戰士Zeta鋼彈》,可能大致上就能體會這種差異,並且這種差異能夠有效地壓縮資訊,並延伸意義。

配樂的差異就很小了,只是20分鐘上下的動畫作品中,注重配樂的作品經常會非常快速地轉換配樂(好例子仍然是《機動戰士Zeta鋼彈》),另外當然,單元劇作品中,則可能會有「罐頭配樂」,熱血作品都會來上一段,商業作品中特別容易由配樂區分橋段,不過比較精緻的作品仍然存在,20分鐘作品的的快節奏中,配樂通常除了累積氣氛之外,絃律本身也會讓人留下印象。

壓縮能力更強的分鏡

動畫在分鏡上原則上也與其他影像作品類似,然而動畫在時間上可以偷偷地超出經驗上的限制,動畫中可能一幕切到某人從機器人下爬下來,下一幕切到其他人臉上的反應,再下一幕這個人已經下機器人了,過程根本不到零點五秒,而就空間關係上是不可能如此快的,但如果在那裡等待他以三十秒的時間爬下機器人,之後故事才繼續發展的話,反而失去了故事的緊湊,以及使得感覺無法順暢地延續。這種壓縮事件、省略只具空間關係上「合理性」,而不具感覺與象徵意義的行動的技巧是動畫特有的,並且善於發揮能產生相當驚人的效果-並且不容易察覺。原則上動畫的時間流動應該比其他影像作品來得快,才能發揮動畫的特性,並且藉由壓縮資訊與感覺,產生能與演員豐富的表現力匹敵的效果。

結語

動畫並不是比較低等的影像創作,而是有自己的特性與生命力的創作模式,雖然我得承認,動畫的歷史較電影短了近百年,並且動畫發展之初就面臨了現代這種極端商業化的環境,從而不如電影出生在一個政治與哲學鬥爭的環境之中所能達到的高度精神內涵,但動畫的可能性一直存在,並且動畫特別適合創造夢境,特別適合刻畫充滿意義與神秘的世界,也因此,即便的確就當前現有的成果來說,電影藝術較具內涵,但仍然是個死忠的動畫支持者,為了動畫這種形式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以及美感。



[1] 許多抽象畫仍然是有「對象」的,雖然和常人的視覺直觀不同,但仍然是以一種特定的解析方式,分解並重組了眼前的圖像,簡單的例子是畢卡索的「抽象畫」,大多是有模特兒或是靜物的。

[2] 或許也因此,對照片的區部「修圖」,有時也被認為違背了攝影藝術的初衷(當然常人關心的常常是無名小站上的美女其實不是拍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不過這雖然是個相當世俗的現象,但也顯示出了攝影與繪畫掌握畫面方式的重要差異。)

[3] 符號有趣之處在於它一方面不是單純的文字,但也不是圖像,例如一張具體的笑臉,文字就只能以「笑臉」表達,但符號卻一方面不顯示人的真面,另一方面用 ^-^ 抓住了笑容最純粹的表現。

[4] 這一段唐老鴨扮納粹諷剌德國的的戰爭宣傳,參見The Chronological Donald Volume Two 1942-1946,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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