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

開啟一個世界-《機動戰士鋼彈》

製作背景與版本說明

《機動戰士鋼彈》(機動戦士ガンダム,以下簡稱《初鋼》)是富野由悠季於1979年執導的電視動畫,原本計畫播放52集,然而由於初次播放時收視率低落,因而被縮減為43集,然而由於相關雜誌對它的高評價,以及同好的支持,使得這部作品在結束之後不斷重播,並且在1981-1982年間製作了三部電影版,最終引發了整個世代的鋼彈熱潮,除了模型商品外,相關的設定集、小說、漫畫不斷地被創作,從而將整個宇宙世紀(鋼彈故事中的紀年,簡稱UC)的世界觀與歷史建立起來,成為日本一整個世代的共同認識。本文同時處理電視版與電影版。

前言

一部作品難以評論的原因很多,有些因為完全沒有內容,有些是因為主軸不清,有些則是因為難以找到適當的語彙。除了這些之外,有些經典作品則是因為已經有大量的評論,並且承載了一整個世代的心靈,使得評論起這類作品一來難以別出心裁,二來可說動輒得咎。然而,對於經典作品,一個有評論興趣的人實在很難不說點什麼,《初鋼》很明顯的就是這樣的作品。

一部作品之所以突出,甚至能夠成為一項創作傳統,經常和特定時代背景相關,《初鋼》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如此,因此在進入作品前,先稍微觀察一下巨大機器人動畫的特性,以及這種設定所創造的可能性。

巨大機器人的傳統與可能性

早期巨大機器人動畫中,機器人的形象、動作、攻擊模式都高度類似真人,而這些機器人經常具有面容,甚至有表情,像是《無敵鋼人泰坦三》(無敵鋼人ダイターン3)[1]、《勇者萊汀》(勇者ライディーン)[2],可以說這些巨大機器人就是體型比較大,比較有力量並且全副武裝的人,從而巨大機器人的戰鬥能夠訴者觀眾的肢體直覺,人們(尢其是小孩子)觀看這類作品時,很自然地會跟著比劃,似乎自己作出類似的肢體動作時,能夠分享到這些巨人們的力量。

另一方面,這些巨人們常常或隱或顯地具有意志,並且人能夠以其信念與之溝通(80年代末期著名的例子是《魔神英雄傳》[3]系列),從而除了肢體模仿以分享其力量外,還能以情感的連接強化其力量,這也反映在出招的大喊上,似乎以聲音表現自己的決心,就能夠強化巨人的力量,並且這類作品中經常暗示著人類情感所帶來的力量是無限的,因此巨人們就成為無限力量的出口,成為將某些信念化為力量,並以力量帶來勝利,而以勝利表彰正義的故事工具,可以說,巨大機器人是各作品中所表彰的正義觀的具體化。

這類作品中的正義觀不必然總是相同,有些比較符合社會的期待,有些則刻意地走「硬漢路線」,不過相同的是,在這些作品中,情感與正義觀是世界最重要的力量,也是故事中最重要的力量,而不是獨立於個體的、冷峻的世界。

《初鋼》首先與之前的作品不同之處,就是創造了一個獨立於個體的冷峻世界,將傳統機器人動畫中所有的情感以及正義要素去除了,從而機器人雖然還具有人型,但卻成了單純的、冷冰冰的兵器。但如此我們會發現一個問題,既然除去了情感、正義與擬人形象的連結了,似乎已經不需要擬人的形象了,如此一來,《初鋼》之所以還採用人形兵器,理由就只是延續之前的作品傳統而已,而其實用非人形兵器,效果不會差多少。

但並非如此,使用巨大機器人還是有其意義的,在這裡的效果或許可稱為「雙重象徵」,動畫中的人物,雖然具有人形,但是一方面簡化了,另一方面混合了許多符號象徵,從而與真實的演員不同,演員能以他的真面喚起觀眾內心的情感,這是直觀的效果,而動畫中的人物是比較純淨的形象,而在他的形象中蘊含著的符號與象徵,產生的效果並不是基於身體的直覺,從而比較抽離,從而能夠架出觀眾與作品的距離,同時,動畫中的人物不只是一個人,而能夠象徵許多其他事物。

然而,在肢體動作上,即便是動畫中的形象,仍然會讓人會跟著想比劃,這點在戰鬥中尢然,從而會取消觀眾與作品間的距離,訴諸直觀感覺的作品適合如此,但訴諸靜觀與理解的作品,則作品與觀眾需要有一定的距離。

而機器人的好處是,一方面,機器人的形象能夠有力地代表作戰的是一個一個「個人」(若非類人機器,有時機器單純的爆炸,反而會讓人忘記其中是有人死亡的),另一方面,又能夠讓人比較靜觀地看待個人之間的生死戰鬥,從而能夠在觀看戰爭的過程中思考。另外,這還開放了象徵連結的可能性,像是薩克的形象和故事中的吉翁公國有象徵連結,所以會有觀眾覺得薩克代表了「吉翁魂」,而吉姆也可以看出「聯邦的感覺」,這使得我們看著機器人的同時,也看著上面的平凡駕駛員,甚至看見了戰爭雙方意識型態。

因此,雖然一般來說《初鋼》之所以突出,是因為它比以往的巨大機器人動畫寫實,然而「比較寫實」這件事情只能說明風格的轉變,而無法說明作品本身的力量,況且,若單純講求寫實,則巨大人型機器人本身就不合理,從而《初鋼》的力量不只單純「寫實」兩個字就能說明的。

「寫實地」描繪戰爭

不過《初鋼》的確是一部非常「寫實」的作品,只是在討論寫實之前,必須說明一下「現實」的意義是什麼。基本上目前的世界觀中,現實等同於可以「科學地」分析的客觀事物,而科學又以自然科學為其模範,從而似乎所有的「寫實」作品都必須符合自然科學的世界觀,而《初鋼》相應地,確實也開啟了日本機器人動畫朝向硬科幻[4] 的努力,似乎設定愈詳細,愈符合當前的自然科學知識,也就愈「寫實」。

但是寫實也有另一方面,至少所有寫實主義的藝術創作關注的都不是自然科學的世界,而是個人在社會中的實像,最典型的寫實主創作可能是攝影,攝影正好就是抓住了能夠表現許多社會、文化因素的「實像」,除此之外,文學創作上特別是左傾的現實主義,則往往專注於被壓迫者的處境(而往往也會彰顯出這不是個人的處境,而具有階級的意義),這些現實和自然科學中的現實不同,但要注意的,也不反映單純個人的內心,而是試圖反映出這些人的「處境」。[5]

《初鋼》在許多方面,比描述現實的戰爭更能反映戰爭時個人的處境,現實的戰爭中,個人直接上戰場並且在充滿恐懼的狀況下完成眼前的任務,而《搶救雷恩大兵》[6]就是描述這種過程的作品,這種作品描述戰爭非常真實,但視野也只能限制在這些人直接面對的任務上,從而甚至可以說,我們從這種作品中只能看到「二戰時某支小隊的處境」,而看不到戰爭的整體。

《初鋼》藉由機動戰士與母艦這種類似空軍的設定,使得被捲入戰爭的一群人「同舟共濟」,成為有機的整體,這表現在許多人不可取代上,布萊德(ブライト)就是艦長,而不能讓舵手米萊(ミライ)去開鋼彈,其他當然有砲手、整備士,另外還要有處理各種生活機能的工作,而艦載的機動戰士方面,數量相較於二戰的空軍來說非常的少,從而這提升了個別作戰人員的重要性。

這種設計有兩個好處,首先,戰爭中需要將所有人整合成一個戰鬥單位,而分工就會出現,分工的意義在於每個人並不必然以同樣的方式參與一場戰爭,這與《搶救雷恩大兵》之類電影不同,在這類電影中,雖然步兵的作戰中多少有分工,但每個人的參戰的方式還是差不多的,管你是醫官還是指揮,同樣都在砲火下,從而顯示不出分工的特性,因此也顯示不出那些不直接上戰場,但其實也參與了一場戰爭的人。

到目前為止的寫實的戰爭電影,不管反戰還是鼓吹戰爭,都多少型塑了一種單一的「戰士形象」,將戰爭等同於實際上的殺戮,而作為與一般人不同的「戰士」就成為戰爭的參與者,我不認為這種作品能「反戰」到什麼程度,由於戰士與一般人被區分開來,戰士的痛苦一方面一般人不一定能感受到,這一方面使得一般人不容易認為自己需要負責,甚而許多有意證明自己「特別」的人,還會嚮往成為一個戰士,以被當成巨大殺戮活動中的一個可替換的螺絲為榮,而更因為這些作品的「寫實」,使得這些想證明自己的人有一個現實的目標可以追求。從而近來的所有戰爭電影,不論反戰與否,都是廣義的「軍教片」,甚至連極為著名的反戰電影《金甲部隊》,都反而引發許多人的從軍衝動。[7]

《初鋼》不是軍教片,白色基地上大部分的人是被臨時徵召的平民,而富野安排了三個小孩同樣在白色基地(White Base,故事中的主角們所在的母艦),也表現出了戰艦上人並不是戰士,從而這部作品不表現那種戰士的痛苦與驕傲,而只是一群普通人被捲入戰爭,從而必須分工,有人投入直接的搏鬥,有人支援,有人維修,甚至「單純地活著」也是某些人的任務(特別是小孩)。這或許不是真實戰場上的狀況,但卻表現出了總體戰的全面情狀,戰時平民雖然不像軍人一樣面對生死搏鬥,但也經常曝露在危險下,而除了負擔一些補給外,大多數人在戰爭中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單純地活著」,因此白色基地不只反映了「軍人」的處境,而是「戰爭中所有人」的處境。

無可逃避的戰爭動員

一開始白色基地停留在第七區的太空殖民地,並因此引來了吉翁公國(ジオン公国)軍的攻擊,正規軍死傷慘重,而又收留了一群難民,從而起用了大量的平民,而這群人為了活命而不斷地逃跑,從而漸漸地,「白色基地」作為一個認同對象,甚至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整合了這一群人,乃至於最後主角們離不開白色基地了。這段故事可怖的地方在於,其實單純就平民的立場來說,只要投降其實就不需要這一切的掙扎,也不會有犧牲了,並且,《初鋼》不同於之前的機器人動畫,並沒有強調作為敵人的吉翁公國是邪惡的,甚至在許多小地方,吉翁軍的軍紀還優於聯邦軍,而作為戰爭理由等等的正義問題,幾乎從來不在故事中提起,這使得「投降」好像更沒有什麼不對了。

之所以這群老百姓不投降,原因有幾個:

首先,故事開始時吉翁軍的攻擊牽連了不少平民,從而必然產生恐懼與仇恨,但有趣的是,主角阿姆羅的父親會遭到不幸,反而是阿姆羅自己的責任比較大,從而阿姆羅從來都沒有為此怪罪在吉翁上。

第二,或許是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聯邦軍人沒有死盡,從而這些難民沒有辦法控制白色基地,也沒有相對的武力可以推翻布萊德等人的指揮。

第三則或許是意識型態的理由,但就連阿姆羅也沒有看到吉翁的宣傳幾次,而也沒多少人談起吉翁的政治信念。

第四,則是對於官員的習慣性服從,這點或許不顯眼,但也是重要的一點。

主角們一開始對於白色基地是沒有任何感情的,也不必然希望和吉翁戰鬥,然而擁有武力以及權威的官兵(而在大部分的故事中,就是布萊德)明快地決定了這群人的陣營,阿姆羅、雪拉(セイラ)、凱(カイ)等等……這些難民單純因為了聯邦軍人的權威而聽從布萊德等人的指令,而且並沒有反抗的可能性,最後全部的人都被捲進了,甚至自願參與了與敵人的戰爭,嚴格來說,這群人是之所以成為吉翁的敵人,是被布萊德等軍人「決定」的。

在危難之際什麼是安全,什麼有助於生存都是被少數人決定的,而一旦如此決定後,所有的人都跟隨了這個決定,並且配合生死戰鬥的需求整合起來,沒有思考,也沒有反抗這個決定的空間,在這裡什麼叫作「支配」就非常清楚地顯示出來,布萊德作為聯邦軍人,確實地支配了這些平民。

但同樣地,基於共同患難的經驗這些平民後來卻自願成為了軍人,原本對於戰爭動員的許多反抗最後都消失了,甚至本來可以離開白色基地離開戰爭,但最後卻自願地從事極端危險的任務。

這件事在軍事上就叫作「動員」,而這種支配他人,決定他人的生死的「生殺大權」,可以說是「主權」,而阿姆羅等平民最後變成戰友,乃至自願跟著白色基地出生入死,這個過程甚至可以說代表了國家的誕生,《初鋼》中的描寫從為了自保,到戰爭動員,顯現聯邦軍內的生殺大權,而這些都直接地加諸在不是軍人的阿姆羅等主要角色上,恐怖的是,阿姆羅等人幾乎是不加思索就服從了這種巨大的權力。[8]

動員的過程可以從兩個角色看出來,除了主角阿姆羅(アムロ),以及凱(カイ)與聯邦軍的上級發生衝突之外,其他人很自然地服從了聯邦軍。阿姆羅的問題單純地是因為他偶然成為鋼彈的駕駛,全是菜鳥的艦上沒有其他人有駕駛鋼彈作戰的經驗,因此擔負沉重的心理壓力,而他之所以反抗大多是由於他心理撐不住了,然而他並沒有反省到自己的處境,甚至內心漸漸不想讓其他人駕駛鋼彈,他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從而最終擔下了沉重的壓力,所以雖然他和上級出現過不少衝突,但他其實「被動員」地非常成功。

凱則是一開始就有自覺的人,他是個好諷剌,並且合作得並不積極的人,但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處境的荒謬,然而也沒有其他辦法。由於白色基地的行動基本上就是一路逃亡,至到回賈布羅總部前都是孤立無援的,從而在這之前凱可說無處可去,從而他也只能接受分工的要求,他的駕駛天份不低,從而成了鋼加農(ガンキャノン)的駕駛,而也只能在恐懼中作戰下去。

凱對於聯邦軍沒有什麼忠誠,他被動員單純只是因為活下去的必要,從而到聯邦軍的勢力範圍後,他拒絕成為軍人,並馬上離開白色基地,儘管阿姆羅與布萊德譏諷他自私、懦弱也不為所動,這顯示出他雖然之前在生死關頭中,不得已接受了聯邦軍的動員,但他的內心並沒有被全然地收編,他知道這樣不為什麼理想,單純為聯邦軍作戰是非常荒謬的。

從而他甚至提供訊息給一位間諜,因為間諜是為了照顧弟妹而冒險,就他來說這甚至比聯邦軍的作戰來得更正當、更值得同情,他希望在不透露重要資訊的前提讓間諜得到些好處,這種心態是作為軍人絕不容許的,但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忠誠義務。但是就算他有自己的想法,最後還是「不能丟下白色基地的伙伴」,從而最後他還是成為了正規軍人,他的反抗在他想保護的間諜死亡之後就結束了,從而白色基地中所有人都被收編了,這群原本是老百姓的人全成了正規軍。最恐怖的是,就連小孩也不想離開白色基地,白色基地成為了這些戰爭孤兒的認同對象。

在每一段戰鬥背後的動員故事,是《初鋼》具有寫實力量的重要原因,動員並不是故事的主軸,但卻是揮之不去的背景。而不像許多動畫我們會「認同」主角,當我意識到阿姆羅漸漸成為軍人時,反而覺得毛骨悚然,因為背後就是動員的成功。阿姆羅甚至不知道聯邦和吉翁有什麼差別,就能為聯邦豁出生命,殺吉翁方的軍人,原本殺人是為了求生,但到後來卻不是了,殺人只是命令、任務,甚至吉翁是對是錯也無關緊要了。

在戰爭中,智慧或無知、求生與犧牲、愛與恨甚至與麻木,這一切都是動員的工具,而戰鬥的對象自始就被他人決定了,而對錯從來就不是重要的事情,甚至應該說,在決定戰鬥對象的同時,是非的尺度也被他人決定了,這是恐怖的故事,《初鋼》中,沒有人能逃的出這種動員,也沒多少人能意識到這種動員,甚至雖然所有關於動員的重點,故事中都提到了,但觀眾還會如同阿姆羅等人,覺得這應該是沒問題的。

這就是寫實的力量,它顯示出了一種連觀眾都無法否認,也無法對抗,甚至會認同的處境,而不管觀眾有沒有清楚意識到這點,觀賞這部作品都會是一種非常「現實」的體驗。

意義無限寬廣的New Type

在無法逃離的動員之中,每個人內心的一切都被運作以支援戰爭,但固然體制的運作非常發達,科學更不用說,但還是有些人們弄不太清楚的狀況,而在《機動戰士鋼彈》中,這種狀況就是New Type(以下簡稱NT)的出現,NT在許多地方都是非常曖昧的,雖然實際上故事中提到NT的次數不多,內容也都不清楚(因為在故事中不管聯邦還是吉翁方的科技都無法全然掌握NT),但由於幾條細微的線索讓NT有不同於許多機器人動畫中的故事工具,例如光子力或是蓋特射線(ゲッター線)[9] 的豐富意涵。

首先,NT論的開端是吉翁.戴肯(ジオン・ズム・ダイクン)[10] 所主張的,人在進入宇宙之後會得到新的能力,我們要注意的是吉翁.戴肯主張的脈絡,他是在鼓吹太空殖民地中的宇宙居民獨立時宣揚這種說法的,而這種說法和宇宙居民的獨立運動原本並沒有必然的相關性,但吉翁的說法有兩種效果,第一,他讓太空居民團結起來,因為他主張NT的誕生原因,正是太空居民們的生活環境;第二,NT的出現被認為是人類能力的提升,意謂著宇宙居民是充滿希望的,從而宇宙居民可以以「NT的搖籃」自豪。

這其實是國族建構[11] 時的宣稱,宇宙居民的處境是,他們是地球上各國為了減低人口壓力合作送上宇宙的,而他們上宇宙之後雖然有自治權,但仍然受地球上的各國統治,但各國又不明白宇宙中的許多狀況,從而出現不滿與摩擦,吉翁.戴肯作為一個殖民地獨立的運動者,試圖強調各殖民地的共同處境,成立獨立的政權從而脫離地球的支配,而配合這種獨立訴求的,就是建立相應的國族神話。[12] 當然或許他本人也感受到了一些作為NT的生理轉變,但仍可以說,NT在科學上定義之前,就已經先作為政治口號出現了。

第二,NT之後被當成科學研究對象,而目的當然是供戰爭之用,但NT的並不是一種非常明顯的能力,NT能力不像許多超人一般是與常人極為不同的能力,像是吐火、再生之類的,NT能力比較像是常人能力的延伸,他們在故事上的表現只是比較具有直覺,比較能夠感受到他人的想法,而其他方面其實和常人沒有多大差別,這使得NT和常人的差異很小,雖然感知力確實大有助於宇宙中的作戰,但他們外觀上沒什麼特別的,而實際上也很難在NT與非NT間作出明確的劃分,即便在科學上NT也是項曖昧的能力。

然而在戰爭中只要有實績的就會被利用,從而NT似乎也無法逃離戰爭的動員,但NT間的共同體驗,使得他們有一種科學無法了解,從而戰爭難以利用的互動能力,這就出現在主角阿姆羅和作為敵人的拉拉(ララァ)之間,也出現在阿姆羅於對手夏亞(シャア)之間,只是戰爭無法利用的,戰爭就毀了它,因此拉拉這位同時代中最有天份的NT必定會死,而最後還是死在阿姆羅的手上。

第三,NT被界定為一種變種人類之後,就會出現種族主義的訴求,認為NT優於一般人,並且一般人壓迫NT,而NT必須反抗,這非常類似X-MEN[13] 中經常出現的主題,而這也成了夏亞在《逆襲的夏亞》(逆襲のシャア)[14]中對地球的毀滅行動的動機之一。

NT也成了這些特殊的人物的自我認同,這些秀異的人物如何在戰爭中找到自身的定位,在之後成為故事最重要的主題,而在續作《機動戰士Zeta鋼彈》(機動戦士Ζガンダム)中持續發揮作用。

很少在動畫中能看到一個同時涉及國族建構、生理學特微與自我認同的概念,並且由於這個概念的曖昧,故事中所有的人,甚至連被認為是NT的主角,都沒有弄清楚NT到底是什麼,這種徬徨具有非常強的象徵意義,由於我們真實生活中,也活在類似的概念,或說認同之下,什麼是理想的中國人或是臺灣人?臺灣的未來繫於什麼樣的能力?看看社會的「中堅」如何將自己對未來的焦慮投射到下一代,應該能夠感受到,我們是活在類似的概念之下的。

開啟一個世界

戰爭機器、動員活動,以及NT帶來的一點點微光,《機動戰士鋼彈》的寫實不在於直接刻劃現實世界,而是在創造虛構世界的同時,讓細心的觀眾了解自己其實就活在這樣的世界中,這幾個主軸能夠成為架出世界的核心,但進一步仍然要靠人物間的互動填充世界。

富野筆下的刻版角色極少,好處是能增加寫實感,因為我們不會被過於炫目的人設引開注意力,壞處當然是人物容易顯得平板。但對話的精鍊填充了這個問題,富野能夠在每一句簡短的對話中顯示出人物個性的細微差異,而這如同我們在真實世界中觀察他人的個性時一般,不是單由外貌,或是激烈的表示,而是從日常言談中隱約透露的想法,生活習慣,互動時的姿態來試著理解這樣的一個人。

雖說動畫的特性一開始就不適合寫實,但《機動戰士鋼彈》克服了這些問題,並且由於動畫自身的特性就是富含象徵意義的,從而也在寫實的同時混入了豐富的象徵,而使得一個世界能夠被觀眾認真看待,也使得這部作品成為經典,並開創了近三十年的創作傳統。



[1] 由富野由悠季執導,於19786月至19793月底首度播出的機器人動畫,為巨大機器人動畫中的重要作品,並多次在《超級機器人大戰》系列遊戲中登場。

[2] 1975年由富野由悠季(當時名為富野喜幸)執導的超級機器人動畫,主角ひびき洸駕駛傳說中的機器人與妖魔帝國對抗的故事。故事最後善惡不再分明,而故事的戲劇張力是一時之選。

[3] 魔神英雄伝ワタル,1988年至1989年首播的機器人動畫,觀眾設定主要針對小學生,並且得到了不小的成功,從而有許多續作。

[4] 對於科幻作品一直以來有著「硬科幻」與「軟科幻」的類別,一般來說,硬科幻作品強調故事中想像出來的一切都可以得到當前科學原理上的解釋(或至少是部分解釋),而軟科幻並沒有這麼嚴謹的要求。雖然這兩者的區分並不是非常嚴謹,但在這裡仍然可作為說明。

[5] 寫實主義(realism)是一個意涵頗多的詞,大多數的繪畫都是寫實主義,因為描繪的是某種現實中的對象,就這個意義,甚至畢卡索所謂的「抽象畫」其實也是寫實的,由於畢卡索所描繪的並非單純想像的事物,而是以一種特殊的視角描繪現實中的事物(真正意義的「抽象畫」則像是達利的作品),而雖然寫實主義經常試圖「不經詮釋」地表現各種自然或社會的「實像」,但其實從畢卡索的例子中,我們就可以知道寫實往往涉及對對象的分析,而這很難沒有詮釋的成份。

[6] Saving Private Ryan,史蒂芬史匹柏執導的電影,於1998年放映,並且得到1998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中的五項大獎,是部優秀的戰爭寫實電影。

[7] 《金甲部隊》為Full Metal Jacket的譯名,該片由名導演Stanley Kubrick (1928-1999,執導過許多重要電影,最著名的如:2001:Space OdysseyClockwork Orange)執導,於1987年上映。雖然公認是一部反戰電影,然而也有許多人喜愛其中描述軍事訓練中的各種羞辱,認為這是「硬派」的象徵,從而片中殘酷的士官長Hartman一角反而得到許多喜愛。

[8] 有相關知識的人可能會發現,這一段描述具有史密特(Carl Schmitt)的色彩,在面對具體危難時,由一個決斷者的決斷,將所有人整合成一體,而這也就是「民族(Volk,或譯為人民)」,從而國家的主權正是建立在如此的決斷之上。

史密特是個具相當爭議性的人物,並且也的確必須為納粹的罪行負部分責任,但他對於國家、主權與憲法的分析,在今日的臺灣仍具有重要性。

[9] 光子力是《無敵鐵金鋼》(マジンガーZ)中的超級能源,而蓋特射線同樣地是《蓋特機器人》(ゲッターロボ)中的能量來源。

[10] 雖然在動畫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但他的名字經常被提到,他是太空殖民地和平獨立運動的提倡者,在死後被作為吉翁公國的精神象徵,然而吉翁公國的路線卻不是他本人的希望。

[11] Nation Building,雖然歷史上的國族建構經常是外力的介入,不過在這裡吉翁.戴肯的獨立運動比較是自發性的。

[12] National Myth,通常涉及一個國族如何描述自己的過去以及如何認定自身未來的任務,雖然在反極權主義的過程中經常批判各種國族神話,實則各國幾乎都有自身的國族神話,從而成為了國族建構中很難避免的一個環節。

[13] Marvel系列漫畫作品,由Stan LeeJack Kirby首創,並於1963年首此出版漫畫,其中的主題為擁有各式各樣特殊能力的變種人(mutants)如何在正常人的社會中自處的問題,而該系列漫畫切合民權運動(civil right movement)反歧視的主題,從而大受歡迎。於200020032006年,由二十世紀福斯製作為電影版上映。

[14] 1988年由富野由悠季執導的電影作品,其中夏亞為了強迫地球人移民宇宙,而將小行星阿克西斯(アクシズ)撞向地球。

2 則留言:

s 提到...

算是一點自己的感想:雖然機動戰士鋼彈是寫實的,但是富野在編劇的時候,還是加入了些許浪漫的成份。舉例來說,交戰的雙方,常常有機會能在非戰場的地方產生交流。先不論卡密兒怎樣都能碰到敵方的機師。我想舉 V 鋼彈中的一個例子:胡索跟宿敵(黃夾克的ACE,忘了名字了)在機場這個地方碰面了,但是因為雙方並沒有駕駛MS,而且似乎有種戰爭上的默契,所以只能產生言語上的衝突(交流)。當初看得時候,有點感覺「哇,這樣子很奇特,但是感覺又很有道理」

另一方面,因為戰爭中的棋子–駕駛員稀少,所以跟現實的戰爭比起來,一個人的比重相對來說就放大了,大家的交流似乎也有能左右戰局的力量。

這是否就是一些一般動畫殘存下來的元素,或者說動畫式的浪漫主義呢?

T.J. 提到...

或許可以說,初鋼比單純完全「寫實」的軍事片更能反映現實的地方,部分就在於一些在戰場上看起來不太寫實的情況。
由於人總必須經由角色才能深入認識故事中的世界,並且才能夠投入,看一個重要角色的死亡遠比在動畫中老是出現的大屠殺來得對觀眾有衝擊力。
初鋼在這裡面對的就是這兩個困難,而他的解決也就是延用了日本動畫的英雄主義傳統,這有兩個效果:
1)經由重要的角色反映的並不只是軍人面對的戰爭,而是社會中所有人面對的戰爭,因此白色基地中會有小孩,他們是平民的象徵,單純的著就是他們的任務;同樣的因此,主角們並不是制度化訓練過的軍人,他們另一面都是老百姓。
2)而由少數的角色,將整個社會面對戰爭的狀況濃縮,並產生戲劇上的衝擊力。
這並不只是動畫傳統,大半的戲劇、小說、電影等等「故事」,如果要表達社會整體,總只能經由某種濃縮,讓故事的主角(而經常就是某種「英雄」)表現某種社會中的力量和衝突。
附帶可以一提的是,在這點上,ZG的卡密兒完全是一個時代的象徵(美國的60-70年代,日本的80年代),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個時代的人物象徵完全不一樣了(某程度上反而是搞笑漫畫銀魂中的銀時比較是這個時代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