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7日

「道歉」

道歉如同許多人類的語言行動一樣,具有一種試圖切割時間的特質。道歉將對許多事的追究阻斷在道歉的特定時點。然後就會有人說「都已經道歉了,不要還要怎樣?」

由於事件是延續的,影響也會慢慢擴散,實際上事情是不會這樣就「算了」的,硬去切割事件,背後不只在主觀的意識中有暴力成分,在語言中有暴力成分,有時在現實的行動與體制上,這種切割也會是暴力的。

但人類必竟需要有處理事件與事件的延續性的方式,就此道歉的用處,首先是一種持續努力的承諾-在這個狀況下,道歉不是責任的終點,而是起點。此外,則是在對事件長期的回應之後,此時道歉與相應的原諒,表彰不是事件的終止,而是它的昇華,讓它背後的意義超出損害與責任的範疇,而有一些更良善的事物從中茁生出來。

其實在日常的人際互動中也是如此。人們常常不知道如何回應一個事件,但如果只是硬想用一些語言的、制度的機制阻斷事件,那事件的昇華也永遠不會來臨。

2016年2月25日

言論自由與傷害原則

許久之前,我聽過還學者還滿認真地想將「女性主義沒有學術價值」之類的對學科輕蔑的言論,在某些學者之間開會與交誼活動的脈絡下,認定為是一種性騷擾這樣的想法。(或可說是關於性騷擾防治法第二條解釋適用的一個案型的問題)

說真的我聽到當時感到大駭(雖然當然表面上看不出來)。首先這是直接去處罰言論,而又顯然不是侮辱毀謗等限制條件很多的情況,第二這處罰了對特定學科(甚至意識型態)的(儘管是錯誤的)批評,第三,這將對特定學科(甚或意識型態)的攻擊,轉化成一種對個人的騷擾,而這點非常的危險。

不過,這樣的討論在那時,反而顯得理所當然,在場沒有人出來插嘴什麼,在這時我了解到,我個人對制度與道德的直覺,或許在現在已經是個死保守派了,那時我真的感覺到我不屬於這個地方。(甚至可以說我被「騷擾」到了)

當然,任何人都會有些值得商確的念頭,更何況我的記憶也不盡準確,不應當用這類偶然的發言去斷言或攻擊特定人,所以,問題不是誰說了這類的話。(說穿了,我自己在閒聊中也常常故意講些五四三,而正經話也三不五時說錯。)只是,去模糊了個人與集體或甚至是觀念的界限,使得觀念的爭執變成一種對個人權利的侵犯,我覺得是非常危險的。

一個人原本主張錯誤、不周全的想法,或是失言與不得體的表述,代價就是被更正,並失去自己的一些聲譽,而這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已經是非常嚴重了。但一旦對想法的攻擊被轉變成對特定群體,或是個人的侵害時,接下來就是基於「思想不對」而被國家處罰的狀況了。因為當我們可以將觀念等同於人時,觀念「不對」的人就會因為觀念不對而傷害到人了,而國家就可以處罰這種「傷害人的行為了」。弄到這樣,Mill的傷害原則(harm principle)也就被稀釋到沒有什麼意義了。

言論不是完全不能限制,但如果沒有直接對人名譽的侵害、直接地煽動暴力的話,對思想與表述的處罰需要極強的歷史理由(像是在德國否認大屠殺)。很多不正確的思想與表述,都會在時論中被批評,或是被鄉民幹爆(例如之前「大尾鱸鰻2」關於達悟族的不敬與胡扯,基本上是被公幹的),而這時國家再處罰,是落井下石而不必要的。而當社會中沒有這種共識與反彈力量以對付偏見與錯誤的言論的話,那最大的戰場還是在論述中,而不是試圖控制國家去用槍對付另一些人,如果一方從國家那裡拿到槍了,他們論述的力道會不可避免地弱化,因為Arendt已經教導我們,暴力只會弱化權力。權力必須從社會中漸漸的說服而累積起來,就算是正確的觀念,沒有經過這種掙扎,也是站不穩的。

更不用說,在特定情境下,最脆弱的人,會是那些甚至不能被歸類的人,或是在某個特定弱勢群體中觀念不同的少數,也就是弱勢中的弱勢,而這樣的人反而不容易被認同政治、族群政治、性別政治所吸納。這些人反而會容易因為思想不對而受到壓制,國家力量限制言論,會變成雙重的壓制武器。



當然還是必須澄清,女性主義沒有學術價值這類的話顯然是錯的。

2016年2月15日

談談言論自由

在想言論自由,特別是就創作來說(不管該創作的優劣),有一件事是需要注意的,也就是創作是需要成本的,就算差勁的電影也是一堆勞力時間費用;爛漫畫的幾格,可能就是一個人一周以上的工時,就算是大量生產的言小,也往往是相當訓練有素的人爆肝的產品。

就算不談言論一開始的狀況,之後是各種東西的校對、剪輯、後製,其實都比大多數人想得來得麻煩。而這種麻煩,也會延伸到事後的修改等等。

大公司,或是成功的創作者,或是某些大受歡迎的作品本身,除了容易得到大眾的支持以外,因而不容易引發爭議,要求改變作品內容外,在「成本」上也往往比較負擔得起,所以反而常常多花點錢,多弄幾個版本以掙取品牌名聲。

問題就是,一個如果已經一敗塗地的失敗創作,其實沒虧損到跑路就萬幸了,那有可能有成本來弄什麼修改呢?弄了修改又看不到任何逆轉其失敗的可能性,那為何要修?而在這個狀況下所有的公關災難,在一群人失意下更容易發生。而大家也樂於修理這東西,以推進某種道德的、政治的目標,或單純只是爽。

大半的自由權,最後保護的大半都是社會中的失敗者,當然,要談創作者的強弱、成功與否,其實都是相對的,而對創作者進行「身家調查」以確定他是不是失敗者,往往只會產生更大的問題。或許成敗還是留給在市場、時論去談,而在這時,失敗者就恰恰是那些市場失敗,以及犯眾怒的東西。這時市場與口碑的失敗本身就是足夠的訊息了。

這時,我不是很喜歡那種除了在這些東西在市場與口碑的失敗之外,除了客觀分析失敗原因之外,還要去升高「聲討」的層級,藉此推進特定的政治理想的行動。這種聲討留給鄉民就好了。

言論的事前審查固然必須極端的謹慎(我一直覺得近十年來的氛圍愈來愈反言論自由),事後的各種壓力,其實也是相當大的阻礙。(說穿了,寒蟬效應對人的心理壓力,很大一部分不來自於創作「被禁」而不見天日,而是創作見天日之後,創作者會遭遇什麼下場)負面表列出創作者「不該做」的事,列的愈多,結果就是只有那些爆富的,幾乎沒有人味的創作「工程」小組能夠生存。中小型的創作者根本沒力氣在每個地方都做到沒有問題,而還能弄出有趣的東西。他們只能去突顯自己的特色,這時成功當然不在於作品中爛的、不正確的、不道德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是,失敗也不是因為這些地方(而是好的地方不夠好)。而在這時去不斷增加對創作人的要求(如果用法律去威脅的話,那就是非常恐怖了),要求人不斷地「不該」如何如何,那只會破壞這個社會的創作精神,最後只有本夠粗的既有大佬能生存。

好作品是建立在極大量不登大雅之登的創作上的(一些強大的漫畫繪手,是出身於「謎本」的),去不斷增加對言論、創作的「正確」、「道德」、「進步」的限制,結果就是什麼都創造不出來。對此,不管你宣揚的是三民主義這種垃圾,還是性別、族群的進步立場,都會有不利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