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之森》系列是高橋留美子於1984至1994年不定期刊出的短篇漫畫作品，而曾改編為兩部ova作品，以及一部共13集的電視作品，本篇則是以1991年ova版的《人魚之森》以及1993年ova版的《人魚之傷》兩部作品為討論的焦點。而這兩則故事又在2003年的電視版《人魚之森》中重製過，不過91與93年的兩部ova作品製作水準明顯高於2003年的電視版，本文處理的主要是91與93年的這兩部ova作品。
前言
《人魚之森》與《人魚之傷》這兩部作品片長都不到一小時，並且實際上鋪陳故事的時間大約都只有45分上下，但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充滿了謎團、驚人的殘酷，以及整個故事所顯示出的無奈與悲哀，這兩部作品顯示出動畫同樣地能夠鋪陳出關於人性以及人性的扭曲的故事，並且還不只停留在驚悚本身－如同許多「恐怖片」所做的一般。《人魚系列》的故事中，即便是殘酷的惡行背後也都藏著一股沉重的無奈，惡行的目的總在於藉由惡行擺脫心靈的折磨，或是很實際地為了生活，但這兩者同樣地都顯示了一個個體如何藉由行惡來對抗殘酷的命運，但最後都歸於徒然，從而故事在這種無奈之下顯示出命運的厚度，從而超越了大多數的驚悚片。
健康與殘陷
而用以面對這些驚悚事件的主角－湧太與真魚，相較於故事中彌漫的陰冷氣氛，是相當光明而健康的人，除此之外，湧太與真魚的設定也是相當有趣的對比，這兩個人都是在極大的幸運(或說不幸)下，而能夠健康地擁有不老不死的身體，湧太是個已經活五百年，對於長生不老所附帶的孤獨已經有了體驗，並且雖然由於長生不老而不能融入社會，但仍然十分世故的人，相較之下，真魚雖然擁有不死之身，但仍然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對於長生不老的意義，甚至對於死亡都沒有感覺，並且由於過去的生活非常封閉，對世事也非常無知，因此有著不尋常的率直，從而真魚成為了這個故事中「健康」的象徵，而幾乎被故事中所有人所羨慕，就連湧太也覺得真魚的無憂無慮是難得的，並且甚至覺得他如此的無憂無慮似乎不會被長久的生命所抹消。在故事中，似乎感情、生計，甚至生命自身，都會耗損一個人的「健康」，然而真魚不同的是，他除了永恆的生命外，還有似乎能夠永遠地健康下去的率直，特別是在《人魚之森》中，真魚的光芒恰好能襯托出整個故事的陰暗。
相較之下，這兩部故事中的「反派」(硬要這麼說的話)，都是在生理上有著缺陷的人，並且落到這種不幸的處境都不是因為做錯了什麼，他們一開始都是無辜的人，並且之所以為惡，雖然不一定能說是事理上絕對必要，但在情感上都是可理解的，他們走上了不歸路時偶然地遇見真魚，看到他們所嚮往的健康與力量，多少都希望真魚能夠某種意義上「拯救」他們，一個希望得到真魚的身體(雖然那並不是主要目的)，另一個則希望得到真魚的陪伴，但他們自身的創傷其實都是無法治癒的，而率直的真魚也不能理解他們的創傷，從而也無意伸出援手，甚至無意地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在這個層面上看，真魚的天真同時也夾雜著殘酷。
懸疑與殘酷
當然，直接而明顯的殘酷在這兩則故事中，分別由兩位反派所執行，他們毫不猶豫地傷害，乃至殺害，乃至「甚於」殺害他人，並且也毫無愧疚地利用他人，當然，關於諸多加害於他人的方式，在這個暴力氾濫的年代，其實也很少會出我們的意料之外了，在這裡要比較強調的是畫面與故事鋪陳中所製造的戲劇效果，在這裡所運用的手法簡單的說，就是「懸疑乃是為了加深殘酷」。
懸疑可以分為故事上的以及畫面效果上的，在《人魚之森》的故事中，我們很快地就知道「反派」是誰，但對於他為何要如此的動機反而是不清楚的，一開始對他的動機似乎只能理解為求生避苦的執念－然而他的行動卻似乎超過了求生避苦的限度，而在他的表情上似乎也充滿了扭曲，「為何他會如此？」一直是敘事中隱藏著的問題，而就此，就和單純的「這個人有病」不同。
隱藏的怨恨，在對話中則由他對佐和這個一開始看似無辜，甚至是「正常」的角色的奚落中蘊含著的恨意，透露出他的行動並不是單純的病態，而是有跡可循的，這點反而加深了他所有作為的殘酷，他是清醒地做了這一切。
《人魚之森》的故事中充滿了「殺害」，登和命令他的「寵物」殺了主角時，口氣中對他的「小白」反而充滿了憐愛，而他「餵」小白吃飯時，則是親手用長矛剌殺了供作飼料，活生生的家禽。而同樣地，他也親手用長矛剌穿湧太，親手勒死真魚，而在他人不敢下手時也親手用手術刀試圖活生生地將真魚的人頭割下來，最後又砍去了人魚的人頭，我們看到了登和的手不斷地染血。除此之外，另一方面他也利用了，甚至可以說是欺騙了他人的感情，他的殘酷是全面的。
而在《人魚之傷》的中，故事一直到一半都沒有明確顯示出整件事情「那裡出了問題」，只是淡淡地描繪一個善良並有著幸福未來的人，一個瘋狂的母親，一個看似純真，但隱瞞了許多事情的小孩。至到故事的一半忽然讓殘酷爆發出來，這是另一種懸疑與殘酷的並用，殘酷一開始由無辜的受害者顯現出來，真人蓄意地讓最信任、對他最溫柔的人落入比死還不堪的下場，而之後更顯現出占有欲、支配欲，以及一種對他人痛苦的淡漠，而這又在一場相當血腥可怖的打鬥中顯示出來[1]，比起《人魚之森》的謎題貫串到最後，《人魚之傷》的謎底則在故事的一半就解開了，前者讓整個故事彌漫著惡意，而後者則在故事的一半讓惡意暴發出來，同樣的都是使得故事令人更加地不安。
走過悲哀
但《人魚之森》中的登和之所以殘酷，是因為他另一方面是被害者，而他面對的處境使得他只能憑藉著復仇的意念活下去，而《人魚之傷》中的真人，則是因為生理上的欠缺，而不得不利用他人，而也不得不使他人面對比死還不堪的結果，否則在漫長的生命中無法支持下去。這兩者一方面非常殘酷，另一方面卻非常無奈。而更無奈的是，在這兩段故事中，實際上主角都無法阻止這兩個人，他們幾乎都算是「達成目的」了，但反而在最後一刻被命運開了玩笑，不擇手段以對抗他們的處境，盡了一切的努力甚至喪心病狂，最後仍然只是一場空。
嚴格來說，登和與真人他們並不是與主角對抗，而是與命運對抗，雖然可以說他們都打敗了主角，但卻都無法打敗命運，這使得這兩個人驚人的殘酷顯得更為悲哀，這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救贖。
在這裡可以附帶一提的是，雖然是不同類型的作品，然而《金田一少年事件簿》[2]的故事中，也顯示類似的主題，甚至是類似的技巧－懸疑強化殘酷，但其中的殘酷在畫面效果上沒有《人魚之森》與《人魚之傷》來得強烈，並且最後犯罪者總某程度地被金田一所「救贖」，從而雖然故事基調陰暗，最終總還是有希望的，而《人魚之森》與《人魚之傷》中相對於此，則彌漫著絕望，
主角作為在絕望者的殘酷下掙扎的人，即便最後都能夠活下來，但經歷了這些危難，以及更重要的，經歷了並最後漸漸地理解這些「惡人」的悲哀後，他們並不能單純的為劫後餘生快慰，而必須用某種方式排解掉他們所分擔的，這些殘酷的「惡人」們的悲哀，從而在整個事件結束之後，這兩部作品的最後都是湧太和真魚在路上走著，在不經意的對話中，越過了故事的悲哀，於是，雖然罪人們沒有救贖，但主角多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救贖，這種情感基調是高橋留美子相當擅於運用的手法，並且最後的這段對話雖然看似不經意，但卻十分精緻，以這兩個人淡淡地，但也不可避免地相互承諾為總結，而也就分別為這兩部作品的情感轉折，安排了平穩的終點。
活力與困頓－人物造型
接下來畫面效果，90年代初的畫風大抵上還沒有今日那麼誇張，固然這兩部作品中都明顯看得到與高橋留美子原作的關聯，但還沒有今日那種對於女性角色拉長臉型的修飾，當時的臉型較為圓潤，並且也沒有非常誇張的身形。
不過，其實這兩部作品的人物造型也有相當的差距，《人魚之森》比較接近高橋原畫的畫風，而《人魚之傷》中甚至進一步地修圓了湧太與真魚的臉龐，但不管如何，早期畫風讓真魚顯得比較健康而具有活力，而也強化了真魚的健康與登和、真人的缺陷間的對比，而這點特別在《人魚之森》中，有幾段裸露鏡頭，基本上依現在的尺度應當是限制級(因為有露兩點)，但卻具有必要，這幾段鏡頭要強調的都是真魚的青春與健康，在年老的佐和與椎名以及衰弱的登和之間，讓真魚更顯得耀眼。
基本上這兩部作品的畫面效果完全不掩飾，裸露時手也不會遮掩，而也不緩和血腥畫面，以效果為首要考量(因此可以想見這應當是十八禁的東西，雖然比這過分的東西還有非常多)，我必須承認這些要素對於如此的故事來說非常必要，而當然，主要以整體效果為考量時，就不會像現在某些作品那樣，一方面拚老命賣service[3]，一方面就是不露點，基本上完全是以感官剌激為主，卻也至多到輔導級，甚至還有保護級的，令人覺得「露點」的分級標準非常荒謬。
話說回來，一般來說，在最近的動畫作品中的色情要素，我不認有什麼主張「藝術非色情」的可能性，不過在《人魚之森》的畫面中，倒真的讓人覺得這種藝術非色情的老調，雖說老掉牙了，但在動畫中倒也有點適用空間。
深沈的夜色
這兩部作品，由於是91與93年的作品，色調上還沒辦法有今日那種誇張的明度與對比，但有時這樣反而比較適當，由於對比與明度太高時，夜晚看起來都不夜晚了，因為動畫中表現夜晚中的行動，不可能真的像黑夜一般暗淡，所以必須用暗紫之類的顏色製造夜色的效果，而另一方面還是必須將人物的外型顯示出來，在這種要求下，明度與對比高的配色反而使得畫面中的夜色完全地失去深沈與神秘，而在這兩部作品中，夜晚的感受是絕對必要的，因此反而是早期低明度、低對比的畫面，能夠在畫出人物與景物的同時，維持住黑夜的深沈，當然，要能夠如此尚需要作畫團隊的努力。
總之，這兩部作品的確沒辦法像今日的動畫一樣擁有極為鮮明的畫面，以及電腦效果的加持，然而對於這兩段故事來說倒也恰如其份了，我不敢說今日的技術不會更好，但至少新版的人魚之森，在畫面上並沒有真的超越了這兩部早期作品。
感覺的延續－配樂
在音樂方面，這兩部都「聽得出來」是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作品，音樂有一種很強的時代感，想必也和當時的流行文化有關，當然這並不能說不好，音樂仍然是十分精緻的，兩部各自有一段非常符合故事風格的主絃律，尢其人魚之傷的主絃律非常動人，而在故事中的氣氛轉換也都非常順暢，與2003年的電視版相比，2003年電視版的配樂相對之下比較煽情，然而比較缺乏沈鬱感，從而不管是《人魚之森》或《人魚之傷》，91與93年的版本，配樂上都優於2003年的電視版。而除了故事進行中的配樂外，結尾湧太與真魚互相承諾時的配樂，2003年的版本太急於擺脫悲傷，而使得片尾與故事中的氣氛出現斷裂，這裡是91年《人魚之森》與93年的《人魚之傷》勝過電視版最多的地方。
而這兩部作品在故事結束後接續的片尾曲，也都成功地延續了故事最後的情感總結，總之配樂上是水準之作，而如果喜歡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的日本流行樂風格，這兩部作品的配樂就會顯得更出色。
結語
《人魚之森》與《人魚之傷》是90年代初期的傑出作品，並且不論在深度或是效果上，都超越大多數的驚悚或是神秘類型的影像作品，這兩部作品或許並沒有像現在流行的作品一般「純粹」的恐怖，但卻更能夠隱約表現出一種悲哀的處境，而這並不是故事中的角色獨具的，更涉及人們在這個不可預測的世界中，如何依靠某些情感自處的問題，而這是每個人或多或少必須面對的，從而這部作品就更值得人們再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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