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

偏執灰暗的都會傳奇-《地獄少女》

製作背景與版本說明

《地獄少女》是Aniplex 200510月開始播出的作品,之後在2006年十月在日本播出第二季,另外在200611月起並播出戲劇版,這是一部由動畫製作小組主導的作品,在200511月開始不定期連載的漫畫版,也是動畫製作小組的衍生產物。

總體來說,《地獄少女》很明顯地是個成功的行銷企畫,上映之後馬上製造話題,並往日劇及漫畫伸手,而由於計畫的成功,因此也就馬上開始第二部的製作,雖然當然沒有少年漫畫改編後那種不可思議的利潤,但也是相當「成功」的動畫商品了。

這一篇主要討論的是動畫版,並且主要針對在臺灣已經播過第一部(一籠),但二籠的基調相差不大。

傳媒與都會傳奇

在討論《蟲師》時,我已經回顧過了「傳奇」這種故事類型,傳奇的特徵,一方面在於超越一般人對於世界的理解,另一方面則在於擬真性,傳奇總要試圖表現為真實,但由於現在的真實已經被自然科學壟斷了,傳奇在今日已經非常難以重現,傳奇故事也從原本關於人生的故事,變成今日專注於恐怖效果的鬼故事了。

不過傳奇故事在今日還留下了一種成功的變種,也就是「都會傳奇」,這些傳奇有些是謎信、偽科學,有些是某些真實事件的誤傳,像是詛咒連鎖信之類的,今日的傳奇和過去的傳奇的差別在於:一、都會傳奇不再是「人生故事」,而只是一些零碎的事件。二、都會傳奇涉及都市生活經驗。三,這是最重要的,都會傳奇高度依賴於傳播,甚至可以由流行文化刻意地塑造。

在這點,我們可以說《地獄少女》基本上試圖創造一則都會傳奇,而這如同許多日系恐怖片的操作手法,藉由目前大眾能夠使用的傳播工具,訴諸對於人對於失去生命或更甚者,訴諸人對於未知的恐懼。這類手法的前例像是《七夜怪談》(リング)[1]使用錄影帶、《鬼來電》(着信アリ)[2]使用手機,而《地獄少女》使用的則是網頁,而這同樣也是都市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製作小組甚至特意架設了一個網頁以模擬故事中的情境。

都會傳奇由於涉及恐懼、涉及未知並往往涉及仇恨之類的強烈情感,因而能在這個非常科學合理的世界上,以及平淡但磨人的日常生活中,提供些剌激。在這年頭,這或許是少數幾個能讓大家花錢以及時間(而時間就是金錢)的主題了。

偏執提供的滿足

《地獄少女》的基調是都會傳奇,因而故事中相關的各種事件,背景大多是都市(或許《和藹的鄰居》(優しい隣人)這一回算是有點鄉下吧…),而設想了一些一般人可能多少經歷,或是聽聞的各種大小不一的惡行或是掙扎,像是《朋友》(トモダチ)一回中同學間的欺凌,《寂靜的交往》(静寂の交わり)一回中教師的無力感;但另外有一些很難碰到,但常常能在電視劇中看到的故事,像是《有裂縫的面具》(ひびわれた仮面)一集中劇團團員間的欺騙,《甜蜜的陷阱》(甘い罠)中甜點師傅盜用他人的作品,這部分可以說不過是在經常在日本電視劇中出現的故事中「插入」了地獄少女這個故事工具,或許有點缺乏創意,然而電視劇的內容也恰恰是都市人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因此即便欠缺創意,卻也有助於故事的整體氣氛。

除此之外,還有些想像的故事,像是《流浪藝人之夜》(旅芸人の夜)的雙胞胎、《新娘人偶》(花嫁人形)中極為病態的人偶師家庭、《窗前的風景》(硝子ノ風景)中成為怨靈的人偶,而這些故事的背景相較之下遠離都市,但這仍然是都市人看待事物的角度。

都市人工作緊張,整天為了不具人生重量的事情奔忙,而高度整合入生產組織中的都市人,經常面對的處境是外觀上努力地維持正常體面,而甚至連對生活的種種抱怨都「制式化」了,不只工作者如此,作為產業預備軍的學生,特別是中學生,也往往在相同的處境之中,這種處境下,許多人會覺得自己內心有一種無法以制式化的方式說出來的不快,而這種不快使得「偏執」的人物變得相當具有吸引力,觀賞角色的執念有時反而能提供滿足。

而《地獄少女》就是建立在種種偏執上的故事,每一集故事中似乎有道德選擇的主題,但實際上那根本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加害者與報復者,至少其中之一,而甚至往往是兩者都顯示出了強烈的偏執。再怎麼說,「認真考慮」將他人送入地獄,即便自己也下地獄也沒關係,其實就相當偏執了。而每一集的故事目標都在於將角色推入偏執之中,雖然不是每一次都真的有說服力。

不同的偏執心靈關注的東西不同,相同之處是,這些人的行動完全被他們關注的對象所決定,從而完全無法進一步思考,甚至有時連目的理性都失去了,反而作出很多對他們的目標來說不合理的行為。《寂靜的交往》中可以說是偏執的極限,為了逃離無意義的日常生活,一為教師在不明究底的情況下就自願下地獄,而送他下地獄的學生,在沒有和教師說明地獄的狀況下,只因為自己將來也會下地獄,而送了和他能談心的老師下地獄。

演出偏執,然後由偏執造成毀滅,一方面讓觀眾藉由分享偏執感超出了平日的「正常」生活,而另一方面由毀滅隱約告訴觀眾畢竟還是要回到正常生活,但同時卻也再肯定了偏執的力量,這種對偏執的情結,恐怕大部分的人多少都有一點。

說不清楚的地獄

雖說偏執才是故事的重點,但《地獄少女》的故事表面上還是模仿賞善罰惡的主題,然而如此的故事不可能真正地賞善罰惡,甚至為了各種偏執主題而刻意在故事中傷害無辜者也是常見的,更不用說罪罰顯不相當的狀況了。在故事中利用地獄的模糊性,一方面試圖強化各種偏執的強度,另一方面則緩和道德情感的強烈不協調。

地獄在故事中被稱為「永遠的痛苦,不得超生」,並且只要過了三途河的鳥居就墮入地獄,但另一方面,地獄又「很大」,似乎有可能有不那麼痛苦的地方?並且過了三途河後,是不是還有真正的賞罰者會視該人的善惡而減輕處置呢?這些可能的想像方向是必要的,否則每一則故事都會非常的噁心(並不是畫面上的,而是道德情感上的),只有當我們對地獄還不了解時,我們才能比較接受有些無罪者下地獄這件事。

問題是,故事中的地獄如果有可能「不那麼痛苦」,或是過三途河後還有「真正的賞罰」,這就會減少故事中偏執的力道,既然有不那麼痛苦的地方,何苦一定要害怕地獄,而最後一集的閻魔愛又何必努力讓仇人的子孫下地獄呢?從而地獄似乎必然是那麼痛苦,並且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賞罰可言,是個機械性的地方,其存在單純是為了讓人相互傷害而受永恒之苦,甚至進出地獄無關於靈魂的純潔,單純是個人的能力(像是地獄少年,他絕非善類,然而這不影響他進出地獄的「超能力」),而這樣子機械化的地獄,恐怕不是什麼賞罰之所,而是單純的、徹徹底底的邪惡,從而閻魔愛等人,不論外觀如何,都是不折不扣,誘人進入永恒痛苦的惡魔,比故事中任何一個惡徒還令人憎惡,但這些人卻一臉為正義代言的樣子,沒有比這更噁心的了。

但故事中又經常營造出賞罰的感覺,從而讓比較無辜的人下地獄時比較平靜(雖然有例外,而使得該集非常的噁心),而讓行惡的人下地獄時,還先被閻魔愛等人「審判(但其實不過是私刑)」,似乎又試圖掩蓋這些無辜者的痛苦,或至少是暗示他們將來並不會那麼痛苦,似乎下地獄並不是那樣絕對的、與善惡無關的痛苦,從而讓人比較能接受故事中的閻魔愛,與每一集的「委託人」等角色。

但這兩個解釋不能並存,《地獄少女》中的地獄是精神錯亂的,目的是試圖藉由地獄的模糊同時將強調偏執與賞善罰惡兩件事情混合在一起,從而讓觀眾自己依照自己容忍的程度,自己的正義感來解釋地獄。然而這基本上還是奠基在兩種衝突的觀念中,因此這種手法根本不是調和與平衡,而只是打迷糊仗。不過對於沒有強烈的道德觀,或是不會太認真地看動畫的人來說,迷糊仗反而往往有好效果,既然故事中的地獄是精神錯亂的,硬要說清楚結果就是整個故事的破局,只有維持模糊才能讓故事運作下去,而對於地獄觀的不協調,就留待觀眾隨已意的忽略與重組吧。

道德情感上的失衡

這部作品的原初設定上是一種屬於弱者的,甚至可說相當卑劣的傷人方式,拉條線就讓人永受痛苦,代價是自己「將來」會永受痛苦,這種設定本來就是讓復仇者不試圖在現世承擔風險,不試圖以智慧與自制報復,而以委託人現時的軟弱無力,引誘委託人自己與仇人同入地獄,但這種卑劣的方式,反而能引發現實中充滿無力感觀眾的共鳴。

而之所以讓人下地獄的理由,故事前段似乎是比較明顯的惡行,像是同學間的欺凌、自己犯罪嫁禍他人等,但就連因為如此而讓人下地獄都相當可疑了,畢竟任何現世的犯罪造成的痛苦都有時間長度,世上沒有「永恒」的重罪,這裡不談倫理學,單就以牙還牙的直覺來說,「送人下地獄」基本上必定罪罰不相當。

而問題更大的像是故事像是為了死去的動物而送人下地獄,更嚴重的是《地獄少女對地獄少年》一集中,甚至半開玩笑地處理下地獄的主題,似乎這件事可以拿來消遣,更不用說二籠中的《曾根安娜-被淋濕的假日》(曽根アンナの濡れた休日)一集中完全是開玩笑地處理這件事情。

當然不用說有幾集故意營造道德情感上的不快了,最嚴重的當然是《醫院之光》(病棟の光)中全然無辜的好人莫名其妙的被送入地獄,話說回來,柴田鶫這個角色居然要這樣才知道送人下地獄不對,這是個一方面太早熟,另一方面近乎沒有道德能力的角色,這樣的不協調,也顯示了整部作品在道德直覺上的問題。

這部作品除了利用偏執製造效果之外,還用了另一種手法,也就是利用「噁心」製造效果,這種噁心與美式B級恐怖片[3]類比,就是級電影用血腥製造噁心效果,而讓找剌激的人想看,甚至還能玩黑色幽默,開各種噁心畫面的玩笑;同樣的《地獄少女》利用道德情感上的失衡製造噁心效果,並且讓找剌激的人想看,甚至就開起同樣地黑色幽默來了。

完美娃娃閻魔愛

作為地獄的代理人的「地獄少女」,也是故事中幾乎每集都會出現的閻魔愛,是一個完全沒有個性的角色,他的形象就是一個人偶娃娃,當然故事中有些人會說他是因為承擔所有痛苦而沒有感情,但他表現出來的單純的就是沒有感情,並且當他自己的感情「覺醒」時,他反而完全沒有憐憫,而只有對仇人子孫的恨,從而如果他要有點人格或個性,也只是個偏執角色。

這個角色的魅力不在於個性,而恰好在於沒有個性,如同《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中的凌波零一樣,同樣是一個漂亮的娃娃,同樣地沉默寡言,同樣是具有力量的角色,而同樣地沒有自己的意志,不同之處可能只是形象,而在這方面閻魔愛更接近一具精緻的人偶,他的和服造型基本上就是漂亮的日本娃娃,一具會說人話的娃娃非常具吸引力了,而聲音或多或少就會賦與人偶個性,然而閻魔愛雖然會說話,而且他的發音也相當順暢而接近人類,然而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感情可言(能登麻美子能配出這樣的聲音也不容易),閻魔愛比《薔薇少女》(ローゼンメイデン,Rozen Maiden)[4]中的人偶更接近人偶。

單純的人偶具有一種純粹的形象之美,不受個性、感情、語氣等等干擾,而在這種單純的人偶式美感上,閻魔愛的確是個成功的形象,雖說這樣的人物會讓人懷疑究竟算不算一個「角色」?

結語:剌激性商品

總而言之,《地獄少女》是商業氣息非常重的產品,不過它也的確提供了目前的生產社會中,空虛的人們找剌激的需求,喜歡偏執的人找的到偏執,喜歡道德上的黑暗噁心的人找的到噁心,而就算對故事不甚投入,也能夠非常喜歡閻魔愛這個純粹的可愛娃娃,而甚至有些人還會上網玩玩地獄少女的網站,或許有人還會找到一個非官方的,真正「有效的」類似網站,從而引領起一點點的「都會傳奇」,而讓許多都市人多少感受一點剌激呢!



[1] 鈴木光司原著小說,中田秀夫執導電影版,而之後在美國改編拍成The Ring,也是票房不錯的電影。故事的核心在於受詛咒的錄影帶,看過之後七天內會死,而該錄影帶藉由不同的方式翻拍,並在錄影帶出租店流傳。而故事中的恐怖角色貞子爬出電視的一景是廣泛流傳的畫面。

[2] 秋元康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劇系列。劇中人物在死前會收到預告死法的手機簡訊。

[3] B Movie,基本上是預算不足而拍出的電影,而內容經常是通俗題材,並且演員多為默默無名之輩,許多早期的恐怖片都是B級片起家,而B級片中的恐怖片內容經常以噁心帶來的強烈剌激得到廉價的效果。

[4] 日本漫畫組合PEACH-PIT的漫畫作品,改編為動畫並大受歡迎。故事的主要角色是一群人偶,而這些人偶分別具有類人的不同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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