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

天真、殘酷與荒謬-《機動戰士鋼彈0080:口袋裡的戰爭》

製作背景

《機動戰士鋼彈0080:口袋裡的戰爭》(機動戦士ガンダム0080 ポケットの中の戦争,以下簡稱《口袋裡的戰爭》),是sunrise 1989年製作,由高山文彥執導,共六集的ova 作品,雖然製作日期較電視版《機動戰士Zeta鋼彈》還來得晚,然而故事發生的時間點則在宇宙世紀0079年末,也就是一年戰爭[1]結束的前幾天,這個背景對於不熟悉鋼彈傳統的觀眾可能並不重要,但並非沒有意義,如果了解《機動戰士鋼彈》中最後阿.巴瓦庫(ア・バオア・クー)會戰[2]的規模,以及其決定性,也就會認識到《口袋裡的戰爭》中所涉及的事件,對於一年戰爭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對戰爭的天真

《口袋裡的戰爭》令許多評論者稱道之處,在於這部作品轉換了對戰爭的視角,主角不再是幹練的戰士,甚至也不是經歷戰爭的難民,而是一個天真的小學生,而主角阿爾(アル)所在的第六區[3]是沒有涉入一年戰爭的中立區,從而主角完全沒有戰爭的體驗,戰爭對他來說,如同對很多小學生來說一樣,就是強大的武器互相比強弱的一種好玩的遊戲,但即便如此,他們所知也相當有限,主角一開始甚至還不知道「鋼彈」是什麼(這對這部冠上「鋼彈」之名的作品來說相當諷剌),當然也不會知道聯邦軍的白色惡魔(白い悪魔)[4]或是吉翁的紅彗星(赤い彗星)[5],甚至主角的同學一開始還認為聯邦軍「沒有機動戰士」,[6]但這方面的無知反而讓他們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吉翁的薩克(ザク)與聯邦的吉姆(ジム)是再常見不過的量產機,卻能讓主角興奮莫名,而就看慣「薩克海」的觀眾來說,這確實地強化了主角「天真」的印象。

然而阿爾的天真並非「無邪」,阿爾在第六區捲入戰爭時也確實看到了戰爭所造成的破壞與死傷,但他很自然地忽略了這些,在同情他人的死傷與損失之前,他先為了看到機動戰士間的打鬥而興奮,之後馬上為了學校停課而歡呼,全無「哀衿勿喜」之情,這種天真其實也同時代表缺乏同理心與道德能力,阿爾雖然是故事的主角,但卻是個非常不完整的人。

「天真無邪的孩童」是許多故事的主題,這些故事試圖由孩童的天真無邪,提醒世故的成人們他們失去了什麼,但《口袋裡的戰爭》是反過來的,它提醒了我們這些成人,自己多多少少都保留了小時候,類似阿爾一樣的,恐怖的天真,而在這個意義上,不再天真,或說「成長」,是一件重要,但卻非常不容易的事,甚至要有人犧牲生命才教會了阿爾這點。

從而,《口袋裡的戰爭》是完全反田園牧歌中對「純樸」的想像的,人如同天生具有同情心一般,天生地能夠漠視他人痛苦,而恐怖的是,整部故事中的傷亡,許多是阿爾這個小孩有意無意地促成的。

老兵與新兵

另一個重要角色巴尼(バーニィ),雖然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但也只不過是個菜鳥軍人,巴尼作為軍人的能力無論在那一方面都不出色(這也顯示出吉翁在戰爭後期人力缺乏的狀況),而之所以被分派到獨眼巨人小隊(サイクロプス隊),全然是機運使然,巴尼知道軍人的處境,並且也努力地想將任務做好,但終究一事無成甚至害死了隊友們,可是也沒有人能夠怪他,單就這點,他就是個很悲哀的角色。

不過他和老兵不同之處不只是能力,由於他年輕,並且戰爭還沒有完全改變他的心靈,從而當他面對阿爾的天真不禁產生了共鳴,從而他試圖滿足這個阿爾對於英雄的想像,甚至可以說,雖然阿爾的天真其實是危險的,但巴尼不禁想要守住阿爾的天真,從而讓他跟著阿爾進行危險的偵察任務,甚至最後冒生命危險和鋼彈作戰。

相對的,其他獨眼巨人小隊的成員,則都是戰場老手,知道何時應該做什麼,全心面對任務,而淡然地面對敵人以及自己的死亡,但這種態度在一開始南極的任務中,就使得一個成員在報告「我要強行突破」之後,徒然地死去,雖然難過,但老兵們也都接受了徒然枉死幾乎是他們注定的命運。

這些人心中已經沒有天真的想法,但取而代之的卻也不是單純的自利與實際,隊長在執行任務前,已經收到吉翁即將戰敗的消息,從而其實逃跑或是抗命,也無關緊要了,他們的任務成敗和吉翁的成敗無關,甚至很有機會不被追究,但小隊仍然忠實地執行已經對戰局無意義的任務,並且除了巴尼之外,老兵們全部陣亡了,支持他們的不是忠誠也不是大義,而是很單純的軍人身份,讓他們即便不再天真,卻仍然自願殺人及被殺。雖說他們是好軍人,但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可以不為任何理想、感情,而單單只因為命令而殺人,在這些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制度化軍隊的邪惡,也就是在讓人擁有殺人能力的同時,抹消了個人的道德能力以及責任。

在這點上,當然巴尼也是個類似的人,但他還不是老兵,因此他除了命令之外,還能()為一些理由而戰,但這也不見得是好事,因為在故事中他最後的戰鬥,只是為了守護者阿爾身上的天真,而這是否真的值得讓自己以及敵人蒙受生命危險,是有很大的疑問的。

故事中比較有戰鬥理由,並且也不是單純奉命殺人的軍人,只有克利絲(クリス),不過他雖然是測試駕駛員,但似乎也不是在戰場上浴血過的老兵,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在戰鬥中比較會考量是否有人受害,他比較像是個新兵,這點和巴尼類似,但他有比較明確的戰鬥理由,也就是至少要維護第六區殖民地的安全。(雖然嚴格來說,為殖民地帶來危險的的確也是聯邦軍)克利絲是故事中比較完美的角色,而人物設計上也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形象。[7]

面對殘酷

阿爾因緣際會碰上了獨眼巨人小隊,見到了真正的軍人,並且和巴尼成為朋友,而即便巴尼是個新兵,講起戰爭經驗對於阿爾還是極為新鮮,而參與偵察任務更強化了阿爾對戰爭的認知-驚險剌激且非常有趣,而且過程的成功,使得阿爾覺得獨眼巨人小隊是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阿爾很快地就看到了獨眼巨人小隊的失敗,並且看到了他認識的「長官」死亡,看到吉翁軍無敵的機動戰士(肯普法ケンプファー)被鋼彈擊毀,他所認識的世界一下子破碎了,而原本對於參與戰爭的興奮,以及無敵的感覺讓他可以忽視戰爭中造成的傷害,但原本無敵的獨眼巨人小隊除巴尼外全數慘死,這些就不再是他能接受的了,從而阿爾轉向巴尼,希望巴尼能夠和重建他所認識的世界。

在他們得知如果不擊毀鋼彈,吉翁軍就會發動核彈攻擊時,其實巴尼是可以逃的,而其實將相關資料直接送給第六區的當局也能避免危險,但巴尼逃跑的話,阿爾天真的希望就會被背叛,而巴尼最後為了維繫住阿爾那天真的願望,努力地扮演起無敵的英雄,去打一場幾乎必死無疑的戰鬥,而最後死在克利絲的手上,諷剌的是,核彈攻擊早在發動之前就被攔截了。

那巴尼是否白死了呢?或許是吧,不過他如果逃跑,背叛阿爾的天真期望,阿爾只會覺得巴尼背叛了他,而不會反省到自己的天真,而恰恰是巴尼完全無意義的死亡,讓阿爾真正地了解到自己的天真害了巴尼與克利絲,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巴尼不算白死吧?

瘋狂與荒謬

這是一場自始至終完全徒然的戰爭,即便獨眼巨人小隊成功,也改變不了宇宙世紀008011日吉翁投降的事實,而巴尼的作戰也由於核彈攻擊早就被攔截,從而也完全徒然,其實一開始,一名獨眼巨人小隊成員大喊我要強行突破,試圖拚命,但最後除了死亡之外完全無用,就已經顯示出《口袋裡的戰爭》中的世界是冷酷並且荒謬的,不管這些軍人花了多大的努力與犧牲,仍然什麼都沒有改變,唯一的改變就是有人會死。

而最後古拉那達(グラナダ)[8] 的指揮權居然被一名喪心病狂的人奪走,進行對戰局全無影響,但可能造成無數死亡的核彈作戰,只能說戰敗在即,原本理智的吉翁軍也被敗戰中即將面臨的價值秩序的崩壞,而讓瘋狂侵入了指揮中樞了。(類似的瘋狂,可以在電影《帝國毀滅(Der Untergang)》中看到更精緻的描述。)

然而結果是一切的計畫、行動、瘋狂都完全的徒然,而阿爾的天真要求,反而讓自己尊敬的巴尼與喜愛的克利絲兩人捨命搏鬥,而他們原本對彼此都有好感,最終克利絲對阿爾說,請他代為相巴尼打招呼時,卻不知道巴尼已經死在他的手上時,整個故事的荒謬到了頂點。

畫面與音樂風格的雙面性

由於故事中同時具有天真與殘酷,畫面必須平衡兩者,因此畫面基本上是明亮的,並且有時畫面上巴尼的薩克還頗具童話感,但另一方面,《口袋裡的戰爭》的畫面又經常是寫實的,機動戰士間的作戰與任務進行時的死傷都相當細緻,並且不避諱血腥畫面,有一點「戰地報導」的感覺。[9]

不過當然,還是有許多問題,像是畫面中沒有顯示出殖民地的圓筒結構,薩克居然有全景螢幕(而這違反薩克的機器設定),而1989年想像中的殖民地風景,卻和今日我們的日常生活沒多少不同,這也是小小的缺憾。

配樂一般來說相當平順,並且即便是戰鬥中的配樂也不至於非常強烈,基本上配樂有節制地跟著故事的節奏,但比較值得一提的反而是最後一段配樂,在阿爾傷心大哭的同時,卻是非常愉快而充滿童趣的,非常地不協調,這種不協調壓抑了整部電影的悲傷氣氛與催淚效果,然而配合最後一幕其他同學的童言童語,產生了很強的荒謬感,這是有失有得的安排。

結語

《口袋裡的戰爭》主題是打碎孩童的天真,而故事中的世界是荒謬的,但孩童的天真卻也不是解決之道,反而只會加劇如此的荒謬,或許可以說,戰爭的動員能力不只利用了新兵的感受力,老兵的忠實,甚至還利用了孩童般的天真。然而在這種無所不在的動員之下,進行的卻是即便在戰略上也毫無意義的戰鬥,從而甚至可以說,故事中所有死者都是白死的,獨眼巨人小隊如此,聯邦軍亦然,更不用說受波及的平民了,從而《口袋裡的戰爭》是鋼彈系列作品中反戰意圖最直接、明顯的一部,並且無疑的是極具力量的動畫作品。



[1] 《機動戰士鋼彈》中地球聯邦與吉翁公國的戰爭,戰爭的起因為第三區的殖民地宣布獨立,並執行「殖民地落下作戰」,以致大量地球居民死傷,原本地球聯邦迫於形勢而想講和,然而在雷比爾(レビル)將軍發表「吉翁無兵」演說之後,地球聯邦決心與吉翁作戰,而戰爭期間則由宇宙世紀007911日至宇宙世紀008011日結束,因而稱為一年戰爭。

[2] 阿.巴瓦庫為吉翁公國防衛第三區殖民地本土的最終要塞,而於宇宙世紀00791231日聯邦軍在由於吉翁軍的殖民地電射砲(コロニーレーザー)而損失三分之一軍力(並且雷比爾將軍身亡)後,強行對阿巴瓦庫進行總攻擊(稱為「星一號作戰」)

[3] 宇宙世紀的太空居民除了居住在月面之外,另外就是居住在圓筒型的太空殖民地中,而太空殖民地密集區從第一區到第八區,其中第三區就是吉翁公國的所在地,而第七區則是《機動戰士鋼彈》中一開始受吉翁軍攻擊之處。

[4] 即為《機動戰士鋼彈》的主角阿姆羅(アムロ)的綽號,因為鋼彈的塗裝是白色的,並且擊落了許多吉翁軍的機動戰士,因而被吉翁軍人如此命名。

不過其實這點有不同的說法,在動畫中稱為「聯邦的白色傢伙(連邦の白いヤツ)」,而「白色惡魔」則是玩具商萬岱在相關遊戲中取的稱呼,另外還有「白色流星(白き流星)」這種說法。

[5] 即為《機動戰士鋼彈》中反派要角夏亞(シャア)的綽號,因其在一年戰爭初期駕駛紅色塗裝的機動戰士連續擊破五艘聯邦軍戰艦而得名。

[6] 而的確聯邦軍的量產機吉姆(ジム)在戰爭後期才上戰場,從而對小學生來說是很可能只知道吉翁方的機動戰士的。

[7] 《口袋裡的戰爭》的人物設計是著名的設計師美樹本晴彥,曾參與過著名的《超時空要塞》(超時空要塞マクロス)的人物設計,而克利絲的配音員林原惠(林原めぐみ)也是一時之選,從而克利絲是相當受歡迎的人物形象。

[8] 月面都市,在宇宙世紀的世界中,月面都市是重要的軍事據點,並且也有很大的經濟力量,其中古拉那達、馮.布朗(フォン・ブラウン),是兩個重要都市。

[9] 這點來自於駱英毅的《0080 縱橫談.抽絲剝繭話 Gundam 由《口袋裏的戰爭》 重新檢證鋼彈世界的設定理念》一文,該文刊於方墨論壇http://www.format-acg.org/conten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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