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

中國與公共性

今天聽起季衛東的演講,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才能適當表達想法,最後就只能在議程結束後丟些垃圾了,有些東西需要時間整理。

這是一場很有趣的演講,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想法,他們思想大致上開闊,也有相當的政治哲學與社會學知識水平,不過更具特徵的是他們有一種自豪,認為中國這個巨大政治體具有世界史上的意義,而中國的民主化會是世界史的主要事件。

不過這個前提,我覺得反而使得季教授的一些說明失了準確性,季教授說明了中國的制度現況,在財產法上包括了以身分關係取代土地所有權,從而又使得身分關係變得可以轉讓(不過這裡其實不是民法意義的身分關係,而是公法上城市和鄉村由於不同的地方自治形式而出現的不同身分)…季教授用了「複雜」這一個我覺得他用的有點含混(但也可能是中國的狀況目前就是不清楚)的概念來說明中國法律轉型的困難,但進一步就提到了Soft Law或是非正式規則必須受到尊重,而不能單純以強固的權利處理中國的問題。

這裡固然使用的也是美國的討論,但其實季教授的說明中有幾點反而顯示了他並不是在英美對於權利的脈絡下說明這些問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在回應顏老師的問題時說了,不可協商的right和可協商的interest 之間的區分最終是一個政策(policy)問題。最終是在現狀下妥當的選擇,或說「實踐理性」的發揮(又,季教授所說的中國傳統重視的實踐理性,我覺得有點偏差,如果以Law in its own rights一書中的分析,中國的「實踐理性」不過是其中的prudential的一面,基本上就是處理個人的necessity 的理性,而並非創造制度所依賴的,在希臘意義下與poiesis 區分的praxis,但這不多提了)。

問題是,Dworkin 的論證恰好是,interest是policy的問題,而rights恰好不是政策問題,必須回歸到社群的「公共性」或說社群的真實聯帶上。而季教授雖然一方面引用了Dworkin ,但並沒有去回應到Dworkin 的真正問題,這個問題是,政治社群中有些權利,既是個人的「王牌」,但社群的公共性只能建立在這種個人的王牌上,而一概認為,似乎rights和公共性無關,而rights和interest間的區分也只是實用主義的區分。

這還不打緊,如果季教授就站在實用主義者的立場那就罷了,但他又提到了公共性的建立,並且他說明了公共性建立的「優點與缺點」,他認為中國一直以來都將公共性建立在傳統的王權之上,而在十九世紀末瓦解,之後毛澤東在文革時才又建立了絕對的公共性(這顯示在文革時天下無私之類的口號),而這樣的公共性反而瓦解了個人的自由,而現在要建立的公共性,則是在合乎個人自由之上,試圖用「統一法律」將中國的公眾統一起來。

我會覺得這是一種相當奇怪的「天朝式」公共性,公私領域的劃分在他的說法中好像變成了,只要有統一的政府統治著特定範圍內的臣民,而這個統一的政府有自我訴諸正當性的方式,這個政府所統治的「這一堆東西」上就有「公共性」可言,從而傳統中國的統治好像也有公共性,而公共性的問題奇妙地與「大一統」結合起來了,只要能夠建立大一統,公共性也就建立了。

但公共性反而不是一個「帝國」的產物,而是「共和國」的產物,這涉及政治社群成員對於彼此,對於政治社群的參與與「對國家之愛」(像是奧古斯都對西塞羅的評論的那種,而不是中國民間故事中岳飛的那種),因此平等、尊重、關懷,以及某程度上對於德行的要求,反而才是公共性的初衷。帝國不需要公共性,因為帝國需要的是順服的臣民(這和自治完全可以相容,甚至帝國常常讓臣民自治)以及幹練的官吏,公共性是一種「共和國」的德行,而小國寡民反而是公共性的理想(從盧梭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現在的中國呢?我並不是十分了解,但看起來似乎是臣民們在許多不同的身分中,在基於土地共有的鄉村自治以及城市居民的身分保障之間分裂,而這原本是中國共產黨為了統治廣大而差異極大的空間與人而在「共產主義」之下的變體,怎麼看這都是個帝國的模型,充滿了身分差異、鄉黨、地方勢力,並且甚至將之體制化了。

我目前的看法是,季教授雖然關心公共性,但卻有些失準,他或許關心一種知識分子經世濟民的,或多少加上一些鼓勵地方發揮自治精神的「公共性」,但大一統反而是這裡的前提,而在大一統之下,權利與公共性之間的聯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統治上的實用主義」(十三億人的統一政治體要如何「妥當」管理)。

但這反而因為搭上了「後現代」或是「全球化」的列車,公共性的意義原本就淡化,受到衝擊,甚至不被認為是一個妥當的問題了,而就算仍然在談,也和公共性的歷史傳統中那種共和國的思想脫鉤了。因此這種「大一統=公共性」的論述反而好像沒有問題一樣。

而失去了在「公共性」這一概念背後的一些基本的政治關懷,許多所謂的「西方」制度以及觀念的繼受,就會有一種奇特的,「中國特色」或是「亞洲特色」的變體,其中把Carl Schmitt放在「理想主義、速成主義的『權力本位』」的西方理論,大概就是這種奇特型式的顯現吧。

--

有時我會覺得,中國的一些「大國氣度」,是因為欠缺傳統而反而敢侃侃而談(這不見得全是壞事就是)。

對於中國是否是世界史的主角,我目前的感覺是,「中國」一直以來都沒有公共性,而因此也沒有真正的統一體,說更難聽一點,中國可能連個角色都談不上。

但不是角色的東西的確可能有影響,介於主體與自然力之間的「鬼魂」大概是這一回事,將大一統當成公共性或許是唯一在以「公共性」為政治共同體的首要問題的關懷中,在中國實現「公共性'」的方法。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