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6日

上手與在手

「上手(Zuhandenheit; ready-to-hand)」和「在手(Vorhandenheit;present-at-hand)」這一組區分是進入Heidegger的討論最方便的出發點,「上手/在手」可以對應到「存在(Sein)/存在者(Seinende)」,對應到「存有論(Ontologisch)/生存論(Ontisch)」,甚至「怖(Angst)/畏(Furcht)」都能還原到上手/在手這組區分。

而「上手/在手」只需要非常簡單的經驗就可以大致說明,海德格使用的例子是:熟練的木匠使用鐵鎚時,鐵鎚對他來說幾乎是身體的一部分。這時鐵鎚不是一件「東西」,而是在木匠的製作過程中的一環。

類似的經驗對當代人來說可以是打字的經驗,或是玩動作遊戲順暢而出神時不會注意到鍵盤和滑鼠,或是開車時的「人車一體」之感中,或像是通常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注意起來反而彆扭),通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一直想著如何睡著反而睡不著)。而這種各個事物在人類的活動中變得「透明」的狀態,就「類似於(但並不是等於,不過之後的行文會幾乎當成等於用)」上手狀態。

而在手狀態,以木匠拿鐵鎚的例子來說,就是木匠忽然發現手上的鐵鎚,鐵鎚在這一刻就不再是木匠工作的一部分,而是「在手上的」一件獨立的「東西」。

在手狀態可能是由於上手狀態中出了問題,像是敲打之中鐵鎚不順手,迫使木匠必須注意到「這把」不順手的鐵鎚;不過在手狀態也不一定是在出問題的時候,如在「好奇」的視線下,這裡原本的活動沒有什麼問題,但也會將世界當成許多「東西」的集合,並想要看些其他「東西」,在這時也是「在手狀態」。這種關係也不必然要是「外物」,呼吸不順時注意到呼吸「這件事」,或是睡不著時把睡著「當成目標」,也都是在手狀態。科學的研究基本上全部是在手狀態的認識,將各種事物以科學的視野當成一個一個對象、客題、研究領域。

其實不只是科學,最初形上學討論「XX是什麼」、「有沒有XX」時,就已經是一種在手狀態的討論了,甚至是神學的討論談的上帝存在與否,也是在手狀態的認知。所有知識似乎都是在手狀態下的觀察、研究、追問下得到的,而科學的發展不也支持了在手狀態的認識模式的成果嗎?那,幹嘛去談「上手狀態」?重要性在那裡?有什麼意義?

正好是「重要性在那裡?」、「有什麼意義?」這樣的問題,是將上手狀態拉出來討論的切入點。舉例來說,一開始蘋果只是撿起來,或拔下來啃的活動中的一環,蘋果被整合到活動中,而這使得「在手」狀態的蘋果得到了初始的規定(吃的東西、樹上長的東西、甜的東西等等)。雖然上手狀態的關係不可能全然決定作為在手狀態的認識,但在手狀態的認識也仍然是源於上手狀態的,如果不在上手狀態的活動中具有基礎,我們在在手狀態上命名的諸多事物,也就不會如是地被討論,被談論的事情,一定是在上手狀態中處於特定的環節,才能被「在手地」討論。

雖然這樣說很武斷,並且具有誤導性,但還是先這樣說:「上手狀態是在手狀態的基礎」,上手狀態讓在手狀態的種種考察具有重要性。放在現代科學來說,雖然是誤導的,但「科技始終來自人性」這句話,其中把「人性」改成「上手狀態」,或說「此在(Dasein)」,大致上是接近上手狀態與在手狀態的關係,以及此在與科學的關係。更進一步說,如果釐清了上手狀態最源初的存在模式,那也就釐清了所有在手狀態的研究最終「所為何來」。因此就能夠確保科學的發展,乃至於人類所有活動的「意義何在」。

雖然上面這一段怎麼說都是武斷而誤導的,但這種誇張的說法是為了顯示出Heidegger關懷以及野心並不是單純的個人的思維興趣或是修身之道,而是想要處理一個重要而切身的問題。

而最源初的上手狀態就是「存在」,所有的上手狀態都多少能被轉成在手狀態討論,像是我痛著、我快樂者、我睡著、我醒者、我呼吸著、我思考著等等類上手的狀態,我們多少能夠經由反思、沉思或是科學研究,在其中將痛苦、快樂、睡眠、清醒、呼吸、思考等等當成一個一個事物劃分出來,或是像我渴著除了能在在手的視角下對應到「口渴」這一回事,還能對應到「水」、「飲料」乃至於生物化學上的功能,而這些也是在手狀態的劃分。但最廣泛的,乃至於在在手狀態的眼光中有時甚至理所當然因而幾乎是廢話的,就是「存在」。「我存在」是最廣泛,而也是與我們最接近的狀態,而和其他狀態不同。在能被在手地對待的事物中,都能夠一定程度將我們的體驗「劃分出來」,痛苦會過去,睡著後會醒,可以暫時停止呼吸,眼前的東西可以被丟棄,我們能夠體驗痛/不痛、睡/醒、看到/沒看到等等,但如果將死亡,或說將我的不在當成類似痛苦、睡眠這種事件或狀態來說明的話,我是不可能經驗我的「不在」的,可是我們又確實「在著」,這種不對稱顯示出「存在」是最源始的上手狀態,也因此成為處理人類所有活動的「意義何在」的初步切入點。

不過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其實上手狀態不是問題,大家很自然地就能夠做一切「有意義的」事,但可能不符合我們的生命經驗,我們總會有時覺得「這一切到底是在幹嘛?」另一方面,Heidegger認為,在手狀態過度發展的當代學術,會使得人在一件一件在手事物中「遺忘了存在」,以致於連「這一切到底是在幹嘛」這種問題也提不出來了。當代人對於「我們是否比以前的人活的更好」這種問題,往往只能由種種的「東西」來說明,像是電視、電腦,或是技術上的進步、死亡率等等來說明我們的確活得更好,而確實其他懷古的、乃至於陳腐的說法也與之相比也沒有說服力,什麼「過去活得更好、充滿意義」等等說法也沒能說什麼。實際上現在也可能的確「活得更好」,只是卻已經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活的是否更好」在現在可能無法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根本沒啥可說了。能說的就只有因果關係、控制、調節、政策目標等等…

但如何考察上手狀態,是一個大問題,因為所有在Heidegger之前的哲學、科學,乃至於神學的討論,以及我們建立起來談論「事物」的語彙,全部都是因應在手狀態的,這個問題在《存在與時間》中沒有清楚地被意識到,在《存在與時間》時,他的因應之道是發展出一套完全不同於既往所有討論方式的語彙(因此術語極多,並且和原先的字義都不同,結果就是難以掌握),而希望在用這套語彙擺脫所有傳統哲學的負擔後能夠說明上手狀態。

但後期的作品中,Heidegger開始思考語言,並認為語言本身是遮蔽上手狀態。每一句話說出來之後就變成「在手」的(在這裡可以改成「眼前」來說明),變成「眼前的」東西了,就變成「人人」所掌握的「語義」了,而對於這些說明的回應,也就變成一種對於眼前的事物的回應,變成無盡的語義澄清,如此一來,使用語言討論本身就是高度誤導的,從而他的野心最後是失敗的。(這可能和他在政治上的錯誤也有關聯)最後只能朝向某種「詩性」的語言。(這對法國思想,像是Derrida應當是有很大的影響的,但繼續在這裡繞還能繞出什麼呢?)

這段東西再怎麼說都只是閒談(Gerede),不過我想有機會還會繼續說一些東西,或是回頭修正從這篇開始已經/將會出現的許多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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