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2日

無人看見的「公共人」-對波赫士〈不為人知的奇蹟〉的一些想法

許多作家對於「閱讀」這件事,是有一些戒慎恐懼的。閱讀太精妙的作品,則深怕自己的語言和思緒被他人帶著走;而閱讀太粗俗的作品,則又怕受其污染,或至少浪費寶貴的時間;閱讀太少則素養不足,閱讀太多則無法精讀與品味。結果是,往往需要有一群朋友相互告知,一些文人才敢下定決心去讀一本書。

這類的困擾,大概不太會發生在波赫士身上。波赫士是個驚人的書蟲,他看過的書的種類之繁,數量之多,就算是腦袋已經成為小型圖書館的人,大概也要投胎數次才能追得上。

但相對的,波赫士的創作才華反而多發揮在短篇小說上,而無啥充滿人際衝突與情感掙扎的大敘事,更不用說大河小說式的巨型敘事了。他的小說是轉化成很多種不同故事的寓言,而大多都和禪宗公案一般,其味甚是可尋。

〈不為人知的奇蹟〉的故事是非常單純的,一位劇作家,雖然沒啥政治興趣與作為,但也成了政治犯(背景自然是納粹與猶太人的問題)。而在極端無望的狀況下,他想做的只是完成他的劇本-而奇蹟就是,在子彈不可避免地殺死他前,除了主角的思維之外,一切都停止了。而這雖然不能說是「剎那即永恆」,但也有了一年的長度,讓他在腦中完成了劇本。

然後子彈完成了作為一顆子彈會完成的事。

這一切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而雖說是奇蹟,但故事中的創造奇蹟的「上帝」大概也毫不關心劇本的內容。

這個故事顯示的,如果要說有什麼樂觀的地方的話,在於主角極為私密而無人知曉的心靈,被公共世界所充實。主角的處境徹底地和公共/開的世界隔絕,主角面對的行刑者是代表著「私密的暴政(the tyranny of intimacy;借用Richard Sonnett在《再會吧,公共人(The Fall of Public Man)》中的用語)」的納粹行刑官,而殺死主角子彈則是與人疏離的暴力工具。

雖然背景涉及猶太人迫害,但故事設定的場景並不在集中營,而這種安排是有其理由的。這是因為是集中營雖然極端去人性,但並不是一個完全孤獨的地方,而這一個顯示理想的公共世界充實極私密的內心的故事,最適當的場景並不是集中營,而是一個不義、荒謬、無意義,但孤獨的地方。

若在集中營中,主角的劇本就有人能聽到了,但這可能反而滅損了主角的人性,因為集中營能藉由人際互動,扭曲一切事物,乃至於在毒氣室死去的,也是複數的人。而一部正因為不為人知,無人能加以評判,而產生偉大的尊嚴的劇本,在這種環境中,不可避免地會失去所有的意義。

故事中,主角所寫的不是小說、詩歌或樂譜等等,而是一部劇本,這同樣不是波赫士無意識的決定,而是由於劇作本身的特質的有意安排。作為文學創作,小說在最後一個字確定下來就完成了,詩歌亦同,不過或許還需要人吟誦;而就算在音樂上,樂譜則必然需要演奏才能實現,但演奏者並不需要「說話」。劇本就不同了,戲劇的完成極端地需要透過他人的行動,而臺詞、身段、表情,都需要透過具體的演員的身體。一位素養極高的作曲家,通常有能力在看樂譜時同時想像出聲音;但在連演員都未知的劇本上,作者要想像劇作的完整演出是不可能的。

但有趣的地方就在於主角寫的是劇本。戲劇一直以來都是一種公共性格最高的藝術(就算是通俗娛樂上,電影會紅並不是沒道理的,而「國民電影」往往比其他媒介更能表達公共的情感,在臺灣來說,魏德聖的電影就是好例子),在創作劇本時,不管是有意或是無意,都會受到人群的指引-即便這樣的人群並不在場;創作劇本的活動本身可以是極為孤獨的,但劇本創作仍然是一種「人群中」的活動。

這就是〈不為人知的奇蹟〉的底蘊。雖然公共世界消失了,雖然創作者失去了任何的聽眾,乃至於劇作家失去了所有可能的演員,藉由還是要說給大家聽,演給大家看的堅持,使得原本可能完全空洞化,只留具有下動物性的恐懼、欲望以及各種社會生物學上可以解釋的鬥爭衝動的人性,得到了充實。而雖然在故事的盡頭,無意義的死亡,暴政的勝利還是無法避免,主角至少作為一個充分實現的,完整的人死去。波赫士對主角的死亡沒有多作著墨,只寫著主角倒了下去-但這也不重要了。作為一人的意義是自己的,然而內容的豐富只能由朝向他人的形式達成。

這部作品,在一個方面類似早期基督教的殉教故事。殉教故事中殉難者處於完全的孤獨而無助的情境,痛苦地死去,唯一支撐他們的是與神的關係與信心。對於早期的基督徒來說,殉教故事的主旨,在於教導人們如何面對死亡,如何在無意義中維持作為人的意義。而〈不為人知的奇蹟〉中更偉大的,則是表示這一種教導,並不只是透過私人與上帝的,一對一對關係,而其實可以由將公共世界引入內心達成。在這裡,公共生活與啟示達成了統合。

不過,在我們可以由公共性充實私人的心靈的同時,私領域的事物,也往往能反過來影響公領域。然而,這樣的結果反而是公共空間充滿了樣版的、符合消費社會中「理想的(例如所謂的「五子登科」的男人)」私人生活的展示,使得公共空間空洞化。而當公共領域空洞化後,私領域最終也會失去內涵。這也是為何法西斯政權下的「好國民」形象,往往貧乏的可怕,而社會文化的活力也低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也因此,全民用臉書,或是人手一隻智慧型手機,網路上充滿了生活瑣事,並不見得是好事;但人總是多樣的,也因此雖然分享私人生活還是絕大多數,總是有些更精緻、趣味以及合理的事,經由這些新媒體產生。

不過,如果面對〈不為人知的奇蹟〉中主角的處境,我會想的事大概不會是聯絡好友聊些瑣事,或是發發推特吧。我會想做的,大概是動畫分鏡稿吧,科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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