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中國總會說其「五千年」歷史多偉大,而韓國「自古以來」的歷史更是不可思議。不過,在現代國族(nation)意義下的中、韓等等,並不是一個自古存在的東西。
關於國族的建構性格,基本上已經是學界的常識了,當然,總是有些國族主義學者在講些國族的自然論之流,不過那種東西講到最後總是亂七八糟,基本上只有在中國之類的種族主義國家才會扯這類東西。不過,建構不代表不真誠,Anderson的名作《想像的共同體》中要強調的正是被殖民者在反抗殖民時人民自發建構的國族,是非常正面的;國族主義的邪惡主要來自於統治者在帝國主義下建構的「官方國族主義」(說真的,國民黨在臺灣是極為典型的官方國族主義)。
當然,從這類社會實在的觀點來看國族,是一條很有建樹的研究道路,基本上唯一對全人類知識幫倒忙的,也只有各官方國族主義的產物,這包括在涉及中國從上古史到近代史的各種神話,以及韓國的一些神奇的史觀。不過,在社會學與政治理論之外,我們或許可以從現代性的一些精神特質,來討論一下國族主義。
區分自己人和外邦人並不是一項現代的特質,甚至黑猩猩都大概有這種意識。國族主義在精神上的特質,建立在一種以啟蒙運動顯示出來的(但並不限於西方的)內在衝突。雖然我們常會認為啟蒙運動有「一個」主要對手,也就是萬惡的教會。但教會只是一個傳統的代表,羅馬天主教雖然有嚴密的層級與政治鬥爭的核心,但教會實際上是極為「在地」的,許多地方的在地教士,實際上容納了更廣的傳統-乃至於迷信。甚至,如果要為教會開脫的話,可以說許多宗教迫害,與其說是教會的「邪惡」核心的命令,不如說是各地傳統與迷信,從下到上滲透入了教會,而得到了更普遍的形式與影響力。很多時候,燒女巫是非常「草根」的活動,附帶一提,美國的3K黨,在歷史起源上也是個南方的草根組織。
強調這一個面向的重點在於,啟蒙一開始就承諾了一種普世的理性,以對抗各地的蒙昧傳統,而啟蒙運動和教會的對抗,則是搶奪歐洲「普遍性」的鬥爭。在緩慢的過程中,啟蒙基本上得到勝利-但普遍理性一方面沒有天主教對於傳統與地方特殊性的寬容,另一方面也沒能取代天主教的靈魂普遍性以統合各種不同的傳統(天主教常被新教徒罵說像是多神教,但聖人與代禱一方面容納了許多傳統,另一方面提供了多樣化的「人格典範」,不談神學的話是極有智慧的社會機制)。
結果就是在浪漫主義時代常常提到的,理性產生了分裂,讓人不完整的問題。而國族主義,特別是在浪漫主義的背景下,試圖達成的就是重新讓普遍的理性,與各地特殊的傳統統合起來。
這個困難在於,一方面要承認理性是普遍有效的,人類應當遵循的,並且,最重要的是,理性是「無私的」,和你說同樣的語言的人,並不比說不同語言的人來得重要,也因此為了「群體利益」行動,不外乎是一群人不合理地去傷害其他人。
另一方面則要肯認看似「不合理」的傳統,並且肯認一個個體為了「同樣」的「我群」去對抗他群體,是一件正當的事,並不只是一種單純的群眾暴力(簡單的說就是想區分出「為國去打仗」和黑猩猩去消滅其他黑猩猩隊群的差別)。
國族主義的背景就在於這種普遍與個別的張力。而這在缺乏反省的帝國,如傳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類的思維中,由於對各特的承認不夠深刻(帝國只以獵奇心態看待風俗),對於普遍的主張也缺乏反省,而沒有這種張力,也就沒有真正國族主義的精神內涵。
解決國族主義面對的,無私的理性與偏私的文化之間的張力的方案,基本上是「歷史哲學」,也就是只要將自身的「國族」藉由世界史的理論化描述中,得到一個核心的歷史定位,國族自身的強大,也就同時是普遍歷史精神的呈現(拿破崙是「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這類的思維,基本上主宰著一直到二戰的德國,「德意志的文化與精神」對抗「無靈魂、效率至上的英國」以及「粗俗而反文化的俄國人」等等,並不是少見的修辭。而不管內容多麼離譜,《我的奮鬥》中也提到一種純粹種族間的永恒鬥爭,並產生「支配民族(Herrenvolk)」的歷史目的論,而德國在這種歷史中佔有的核心位置。
國族主義或多或少,都有一種法西斯式的神話結構,將自身的國族放到一種想像中的歷史歷程中,並且在當下的歷史時刻,在世界史上具有核心的意義。
這件事的粗俗版本就是「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當然,這種空口白話缺乏更進一步的內容,不過單就口號就已經可以讓一堆白癡跟著喊了。而如果去分析中國一直以來對於「貨幣」的奇妙熱衷,背後並不只是貨幣在思想史上與現實上的重要性而已,而有一種建立巨大的歷史哲學,以確立敵人與正當化擴張的思維。這並不只是唯一的方案,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各種不同的大歷史、大戰略等等「強國」人民喜歡意淫的東西,背後就是這類國族主義需要有一種傷害其他國族的正當化許可證。
而在同時,就算是大家都罵成一團的美帝,都已經重新試圖以理性與歷史情感,以及「希望」(Rorty式的,不過也是非常美國式的思維)至少比十九世紀深刻百倍的方式去面對這個問題了,而自由派重新試圖強化對於科技的熱情與對人類的責任作為定位「美國」的方式。這早比拾激進左派牙慧的泛泛反美帝批評深刻太多了(當然,深刻的批評是有,但通常用之罵美帝的人都是更糟的傢伙,要拿美國人Chomsky來罵美國,也得先看看自己生不生得出這種人來,中國內部有人反省達佛嗎,有人罵把「脫北者」丟回北韓去死嗎?這連「民運人士」都沒幾個會講的)。
歷史會如何走是無法預測的,不過我可以大致確定的是,中國的國族主義論述不管加再多料,基本上還是十九世紀的,而這種東西絕對產生不出和平來。就「改良」的國族主義願景來說,扛一堆冷戰債,而國內一堆基本教義派瘋子的美國都還比較有希望一點。
至於這個島嘛,雖然一直被罵「親日」的殖民地國族主義基本上還是正面與進步的,但大致上我們早從國民黨的官方國族主義中學到一種沒有責任的、都是別人錯的國族主義(悲情並不單純是本島人的歷史經驗產物,國民黨的黨史也是悲情史),而且其實大家還是比較喜歡「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等等,這反映在現實的房價與對中投資的不切實際希望上。而比較正面的國族情感,大致上只能在電影院看看魏德聖的東西,哭哭後就忘了。
所以啦,大致上國族主義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什麼正面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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